王元化先生教我做学问

时间:2022-10-20 12:10:08

当代中国著名的思想家王元化先生遽归道山,忽忽已近两年。我结识王元化先生很迟,但也有好多年了。每每想起元化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总不能自己。

我因为顾准研究工作的因缘,通过知名学者、顾准的胞弟陈敏之先生的介绍,认识了顾准同志的许多老战友、老同事、老部下,元化先生也在其中。

在上海“孤岛”时期,元化先生在中共地下文委工作,当时的文委书记是孙冶方,顾准是副书记,元化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吸取地下党文委的奶汁长大的。”

我在进行顾准研究时,曾经多次向元化先生请教。与他相处,听他一番话,真是如沐春风,受益匪浅。我的关于顾准的系列作品,如《顾准传》、《顾准画传》、《顾准的最后25年》、《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等,送给元化先生过目,都谬承元化先生夸奖,这是他对我的鼓励。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元化先生拿到拙编《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一书时,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闪着光亮。他对我说,你编的顾准这本书很好。当时拙编收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野百合花丛书》。在此之前,元化先生已经看过同一丛书中的胡风等人的著作。元化先生认为,《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通过顾准小传、顾准文论、顾准日记三个部分,概括了顾准这个当代著名知识分子追求真理。尊重事实却充满坎坷与磨难的一生,他超前的忧患意识、高尚的品质和道德情操,以及最具冲破教条主义、反对个人迷信的内心力量,集中代表了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精华。所以这本书虽然篇幅不长,却对普及顾准思想很有裨益。

元化先生还十分关心拙作《顾准评传》和拙编《顾准再思录》、《顾准文集(增订本)》的出版,并亲笔题写了书名。他还不顾年迈体弱,援笔书赠我一款条幅,内容是: “顾准对于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六七年半个世纪的历史,包括理论的得失、革命的挫折、新问题的出现,都作了思索,显示了疾虚妄、求真知的独立精神。”王元化先生的题词,用力道劲,内容深邃,堪称瑰宝。这无疑既是对顾准精神的崇高评价,也是对我工作的莫大支持。

在我的印象中,元化先生特别推崇“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原则,他的博大精深的学问,让人敬重,令人心折。

就我记忆所及,元化先生通常总能就某个话题,发表独特的见解,他是个“通人”,读书多、勤思考、交际广、信息灵……所有这些,促使先生成为能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高处瞻望未来的思想家。每次到他家里,我总会看到先生不是在与人谈话,就是伏案读书。即便在晚年视力非常不好的情况下,元化先生还是手不释卷,在阅读陈寅恪的书。《吴宓日记》续编一经出版,马上就出现在先生的书房……

每次,坐在元化先生身旁,听他纵论天下、臧否人物、探究学问,那是一种何等惬意之事!他神采飞扬、舌粲莲花、妙语连珠,无不令人叹服。有时先生也关心我的学习与工作,并且善意地提醒我做学问的诀窍和学会观察社会、如何待人处世等等。有的时候他还留我一起用餐,现在回想起来,感到特别温馨。

有一次,元化先生问起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所在的学院要我为学校创始人、中国现代会计之父潘序伦作传。我向他提了一个现在想来是很傻的问题:“你是否知道潘序伦?”以元化先生的经历和学识,他怎么会不了解潘序伦呢?谈话当中,我就开口请他为拙著题写书名,元化先生让我先在字条上写好备用。隔了没几天,我就收到了当时帮他打理的助手蓝云阿姨寄来的元化先生手书的“潘序伦传”。我把这题字看作是元化先生作为老一辈学人,对年轻学者支持与厚爱的象征。

二00六年十月十九日,是鲁迅逝世七十周年纪念日。《书屋》杂志资深编辑刘文华先生特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得便时在上海请对鲁迅素有研究的元化先生写一篇纪念文章。在以往我与元化先生的交谈中,每每可以听到老人家对鲁迅先生的评价,虽不能至,心向望之。在无拘束的聊天过程中,元化先生告诉我,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八月八日,日军开进北平。驻城军要撤走了,北平一片混乱,到处是准备逃难的人群。他家也要走了。听说日军要抓知识分子,书籍和钢笔只得扔下,可是他实在不舍得那一幅自己画的鲁迅像和两册《海上述林》,就瞒着家人塞入箱中。元化先生一直喜欢读鲁迅的作品,并撰写了不少鲁迅研究的文章,产生了很大影响,他还曾想写一部《鲁迅评传》……

年龄不饶人,元化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体弱多病,读写俱难。我与元化先生商量的结果,由我将先生过去所写有关鲁迅诸篇,摘其精要,汇编在一起,以便读者阅读。这篇《王元化谈鲁迅》,经过先生审定,刊登在《书屋》二oo六年第九期上。能在先生的耳提面命下做这项工作,是非常愉悦的,我觉得很有收益。

前几年,我在研读了元化先生的著作之后,撰写了《反思・理性・进步――王元化先生的反思理论与实践》一文。先生很谦虚,不愿我写,后来在我的要求下,对拙文作了润饰修改,发表在《书屋》杂志二00六年第六期上。文章中开明宗义说: “在我心目中,王元化先生不啻中国读书人的良心,是中国知识界继续走‘五四’道路、追求民主与进步的一面旗帜。”我认为,元化先生对当下的中国社会进程而言,已经成为一位显示了“反思”力量的标志性文化人物,或是一种富有感召力的精神存在。

我在文中着重介绍了元化先生反思的重点――对“五四”的再认识。他认为,“五四”精神体现于个性解放精神、人道精神、独立精神、自由精神,而“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正是“五四”文化精神的核心所在。他指出,“‘五四’并非是过去人们所想象的美丽乌托邦,它同时也为二十世纪中国的思想界留下了负面的遗产。”姑且不论元化先生的反思是否最接近历史的真实,但我们至少从中看到了他探求真理的执著追求。这种反思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我在文章的结尾说:“反思,是成熟了的人的思想特征,当然也是成熟了的社会的思想特征。”元化先生“就是当代中国文化界的一个坐标”。若以此作为参照,也许可以衡量出当下文化界某些人藏在骨子里的“小”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上海教育出版社资深编辑刘景琳先生的鼓动和撮合下,为元化先生做回忆录,由他口述,我来整理。我认为兹事体大,当从长计议。在景琳的安排下,元化先生接受了我们数次访谈。可惜的是,后来由于元化先生的太太张可女士溘然长逝,对先生的精神打击很大,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口述的事情便停顿了下来。这是我终身抱憾的。

现在回想起来,每每在求教中,元化先生渊博的学识和清晰的思维令我难忘。我惊叹元化先生的超凡记忆而问其缘故,元化先生说,他的记忆力这么好可能得益于母亲,她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对一些元曲却能一字不错地背诵。他小时候经常听母亲给他讲述历史故事,所以即使在先生晚年,他对经历的人和事仍然记忆犹新……

元化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思想家,一生著述宏富。二十多年来,元化先生的著作只要一出版,我便马上购读,加上元化先生的馈赠,我所收藏他的几十本书,都承元化先生题签。元化先生对书法也很有研究,他曾书写条幅赠我,条幅写得笔法温厚、文质彬彬、形美义真:“不降志,不辱身,不趋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右录胡适语书赠罗银胜同志”,洵为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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