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能调”淮扬菜

时间:2022-10-19 11:18:41

淮扬菜,始于春秋,兴于隋唐,盛于明清,素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之美誉。岁月流转,人事代谢,但自古至今,对淮扬菜的赞誉却始终像时间的河流,植根于宽阔厚实的历史文化之河床,静静地流淌。肴馔本果腹之物,却成就了一脉辉煌的文化,放眼中国的四大菜系、菜系乃至十大菜系,唯淮扬菜之精奥堪居榜首。

除了淮扬菜这一“主流”称谓外,亦有人名之曰淮菜、维扬菜。淮菜与维扬菜实乃淮安、扬州对淮扬菜的“本地化”命名,虽然今日再提颇有争夺历史文化遗产之嫌,但从淮扬菜的滥觞、发展和传承来说,却又有充足的理由——事实上,直到清末,国人才将地域相邻、风格口味相近的淮帮菜、扬帮菜、京帮菜(即京口)等合称为“淮扬菜”。

任何一种饮食文化都是有特定的自然、经济和历史人文条件决定,淮扬菜概莫能外。丰硕富饶的物产资源、运河城市的区位优势、达官商贾的强劲需求、崇尚厨艺的社会氛围……这些都是淮扬菜蔚成体系的历史条件。

谈起淮扬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尚书》记载夏代已有“淮夷贡鱼”。到了汉代,汉赋大家淮阴人枚乘在《七发》中更是不厌其烦地对家乡精美的菜肴进行罗列、铺陈。至于明清之际,淮扬菜不仅成为宫廷御膳,而且造就了诸多流传至今的掌故、传说。特别是康熙、乾隆年间,帝王南巡,途涉两淮,常常因留恋淮扬菜而一次次改变行期。皇上贵为一朝天子,却拥有和凡人一样的味蕾,对美食有着不同寻常的喜好。皇上固然贪吃,但只有驻跸两淮时才屡改行期,也足见淮扬菜的独特魅力。

那么淮扬菜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呢?60多年前那场让淮扬菜荣耀至极的宴会给出了很好的诠释——1949年10月1日晚,在北京饭店主持国宴,招待参加开国大典的海内外贵宾,共计60桌,全部使用淮扬菜。他认为中国传统的京粤川鲁苏等菜系中,唯淮扬菜能兼容南北菜系之长,适应海内外各种宾客的口味。淮扬菜系以其烹调厨艺精湛、菜谱品种繁多、色香味形俱佳而著称于世,是所有菜系中“众口能调”的唯一菜系。

整整60年后,中国淮扬菜文化博物馆开馆时,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许嘉璐用“就地取材、五味调和、土菜细作、百姓创造”十六字真言概括了淮扬菜的特点,也道出了淮扬菜复杂的“面孔”。

说淮扬菜的“面孔”复杂,首先因为它既是平民菜,又是贵族菜、文人菜。淮扬菜的烹饪之源来自江淮平原上普普通通的村野沟渠。“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虾菜丰肩奴子荷,乱摊荷叶摆鲜鱼”……诗句展示的不仅是淮安丰富的物产,更呈现出了淮扬菜的平民性——钓上一条鲈鱼,就在荻花之中“吹火”烹调,这能算哪门子贵族菜?又怎能登上大雅之堂?

村野河边就烹制起了味道鲜美的鲈鱼,这只不过是淮扬菜的平民吃法而已。就地取的普通食材也能做出贵族般的雅致,这才是淮扬菜成为贵族菜、文人菜的奥妙所在。在淮安,人们习惯称黄鳝为长鱼,虽然长只有尺余、粗仅类拇指,而且遍布于平原沟渠之中。但在晚清,淮安的庖厨们竟然可以做出堪称奇迹的108道淮安全鳝席,技艺之精巧令人赞叹!《清稗类钞》录有五大名筵,全鳝席就和全羊席、全鱼席并称“淮菜三全席”。不仅是全鳝席这样的筵席菜如此精致,许多家常菜的绝活同样令人击节,比如在一位淮扬菜大厨手中,一块2厘米厚的普普通通的豆干竟能切成30片细薄如丝的薄片!

厨艺成就了淮扬菜,也自然而然成为淮扬菜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淮安名厨高手代有人出,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厨艺、厨师在淮安有着特殊的地位。在明清两代,淮安人把当厨子和考秀才放在几乎同等地位,认为厨师和秀才都要经过千难万苦才能功成名就,也由此形成了崇尚厨艺的社会风气。据记载,每年七月十九,淮安的厨师都要聚会勺湖老君殿,为天厨星做寿,最多时有千人以上,此外还成立了淮厨行会。而在晚清、民国时期,淮安的名厨们甚至被当做“奢侈品”,在达官显贵们礼尚往来时被举荐、赠予。

任何一种文化的繁荣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境遇,淮扬菜概莫能外。由于旧时淮安河道、漕运、盐运发达,在此多有朝廷官署驻节,又是重要的商埠,淮扬菜的兴盛也就有了官商的支撑、扶掖。特别是在清代,朝廷的腐败更是把淮扬菜推向了极致,以至于畸形。史称,乾隆四十九年除夕,皇宫举行贺岁大宴,仅皇帝一席用了猪肉65斤、菜鸭3只、肥鸭1只、肥鸡3只、肘子3个、猪肚3个等。而此时,在淮安清晏园河道官员的酒筵上,一碗驼峰要宰两三头骆驼,一品里脊肉要用活猪数十头,取其一块精华后,其余皆委之沟渠——暴殄天物的奢靡真是令所有王侯将相都甘拜下风!

这是精致淮扬菜的“最高级”,也是淮扬菜贵族化的极端例证。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淮扬菜仍然保持平民的姿态。在许多普通的酒肆里,花不了多少钱也可以品尝以“和精清新”著称的淮扬菜。或许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发现,淮扬菜不仅“五味调和”,其拥趸的身份也是等等不一、非常“调和”。

悠远的淮扬韵流淌了千百年,舒缓地进入了21世纪。热爱的还在热爱,懵懂的逐渐热爱,淮扬菜正以其独特的文化灵韵走进新的历史境遇。在这新的境遇中,和传统文化的任一类别一样,淮扬菜文化也越来越受关注,同时也越来越受冷落。受关注是因为淮扬菜文化内在于传统文化复兴的道路和进程中,受冷落则因为淮扬菜文化囿于自身的种种局限而无法“全面开花”。

不可否认的是,当下对淮扬菜文化的再解释往往停留于文本与言谈中,停留于少数菜品的品鉴上,并没有真正深入淮扬菜文化的肌理,领略淮扬菜文化的全貌。另外,现代生活方式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感觉和行为结构,淮扬菜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又将如何回应现代生活方式对人们的限制?

在探究淮扬菜文化未来图景之前,让我再次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淮扬菜命名之争。一些扬州人称淮扬菜为“维扬菜”,一些淮安人则名之曰“淮菜”,不同的命名都坐实了一个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淮扬两地都创造出了各具特色的菜品、技艺和饮食文化。但由于地缘相近、人缘相亲,又有着运河、盐商等共同的决定性的历史背景,淮帮菜和扬帮菜无论在食材、厨艺还是在菜品、口味上都拥有相当的一致性,并很大程度上产生了相互浸透。在这一点上,给出“淮扬菜”这个总名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维扬菜”和“淮菜”只不过是某一历史时段的称呼,并不能淮扬菜这一“主流”称谓。在全球化、现代化的历史境遇中,淮扬菜命名之争只能把淮扬菜推向更加冷清、尴尬的境地,并不会对淮扬菜文化的发展产生任何裨益。相反,我们更应该关注留给时下的课题:如何应对现代生活方式对淮扬菜文化发展带来的挑战?

对淮扬菜文化创新发展的思考,有一个自然而然的参照系:川菜、湘菜。许多人感到奇怪,川菜、湘菜能够走向全世界,而淮扬菜“全面开花”的步伐却为什么总是如此迟滞?一个根本的原因是淮扬菜虽然“众口能调”,却非“众材能用”,而是十分讲究就地取材,讲究食材的“活”、“鲜”。南宋诗人杨万里路过淮安时贪“淮白鱼”之美味,遂以木桶储运至杭州,请厨师依法烹制,味道却截然两样。顿悟之后,他不由感慨“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

可是,正如淮扬菜发展的历史脉络所呈现的,没有创新就没有淮扬菜,今天同样如此。淮扬菜文化的广大,首先便要以创新精神破解传统的掣肘,拓展新的领地。盱眙的“十三香小龙虾”能够走出江苏,走向全国,走向全世界,说到底就是源于创新。要知道,在传统的淮扬菜中,十三香使用得极少极少。而且所谓“十三香小龙虾”的调料绝对不止十三种,有的甚至要用数十种野生中草药掺入配制。

创新才是硬道理,失去创新,只能落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境地。特别是在今天,收复“失地”、重现辉煌的征程,固然遵从于淮扬菜文化执着的历史演进逻辑,但更加臣服于人的能量,臣服于创新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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