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侠年代

时间:2022-10-19 04: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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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我很好的朋友,她说,梁羽生小说写得太糟糕,最糟糕的是对话。她说了一部什么书的书名,里面有两句对话,一人怒喝:“小子,你别狂!”得到的回答是:“小子,你也别狂!”

然后我们一阵大笑。真心实意地鄙视这种写作。那时很有怕被人轻看的心理,文科班的学生,竟然看不入流的武侠小说。

很多人都知道梁羽生是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成名在金庸之前,但他从未得到任何官方的肯定。现在我想,可能是他写作的方式太正统老实了。他一心只想建构一个俊男美女的武侠世界,并且把他的武侠世界无限扩张,老子写完写儿子,儿子写完写孙子,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家学渊源,连座上高朋都是上一部书的主角,来头极大。他的书有新人物出场,每每会附加一个括号:与此人相关事迹请见拙著某某,某某某。这种广告效力非凡,我一读到那个括号,便有欲望去找那本书来读。若是那括号中的书是我读过的,会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啊,那本书我读过的!

我的武侠年代开始于小学二年级,读的第一本书,没有封面,主角叫做什么云(姓什么不认识),书中有个血刀老祖,他在积雪底下跟四个人打,这四个人的姓连起来叫做“落花流水”。

三年级的时候我跟堂弟说,他想要轻功有所进展,光靠每天在冬青树苗上跳来跳去是没有用的,还需要辅以上乘内功,正好我找到一本可以修炼内功的秘笈。那本秘笈奇大,有一本杂志那么大,破破烂烂的,上面有一个姓马的道士,让一个叫郭靖的家伙到断崖上去,本来这个家伙是上不去的,修习了内功之后,三步两步就上去了。我们按照那个姓马的道士传授的秘诀进行修炼,一共修习了一个月,包括“五心向天”“三花聚顶”,可惜未能有所成就,附近也没有断崖供我们检验成果。反而冬青树苗蓬勃生长,到最后我们只能仰头看着它们长叹。我在堂弟面前也失去了权威性,从此以后他不再向我进贡烤山芋,弄得我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

后来终于长到了五年级。看梁羽生了,第一本书,五年级读的,叫做《萍踪侠影录》。我一翻开书,就感到一阵文学气息扑面而来,有很多字不认识。我觉得它是一部严肃文学,于是大摇大摆地在课间看。语文老师走过来,看了看,竟然没有没收。我更加认定它是一部严肃文学,于是为它准备了只有在阅读《野草》和《红楼梦》的时候才会动用的摘抄本。看到好词好句好描写摘录下来。

它们和坡、李清照的词一起留存在我的记忆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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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对于梁羽生大部分作品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记得看梁羽生作品最密集的时间是初中时代。那时寄宿在学校之中,作息时间相当固定,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熄灯。我上的是“实验班”。是两年必须上完三年的课程,到了高中以后,继续两年上完三年课程。十六岁考大学,成为“少年大学生”的那种班级。

在那个班级里读书,我时时有一种被人抓住头发往上提的感觉。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班主任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看小说。就在那个紧要关口,我“叛逆”了。

那时候的我,用尽浑身解数看小说。首先,请参观我的床铺。枕头底下,是没有的,太容易被发现。书在哪里?在被子的夹层里、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在帐子顶上糊着的那层防灰的报纸里。其次,请参观我的书桌。那种可以开合的书桌,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语文、数学、英语……千万不能翻开。翻开冠冕堂皇的封面,里面是江湖风云波澜诡谲、痴男怨女飞檐走壁。最后,请看看我本人。瘦小干瘪的我其实是一个移动书柜。你相信吗?衣服里藏着三本厚小说的我依然干瘪瘦小,健步如飞。书们时时更换,以应对各种场合的阅读要求。我带着它们进教室、人食堂、上厕所,在校长老师的眼皮底下默默走过。

妈妈一个星期来一次,为我带来美味小鱼。一听说妈妈到来,我便不回宿舍,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坐上一个中午,甚至一个下午。

妈妈会发现我所有用心的珍藏,因为她要为我洗被套,为我更换肮脏的报纸,为我整理箱子。

她不会撕我的书,但是她的眉头会皱起来,整个脸都皱起来。用牙齿缝说:“不争气!”我怕见到这样的表情,所以我不回去。

到了晚上她会离开,因为学校不允许家长过夜。那时候我再回宿舍,会比较安全。

室友们统统会用奇特的眼神看我。然后,其中一个告诉我,这是我妈妈给我带的菜,这是干净的衣服,这是我妈妈给我的钱。

我非常恨我的班主任。我经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写检讨书,写完之后,就把纸团成一团,再展开,放在那儿,然后离开,让他去看这张皱巴巴的纸。我有个同学在老师收他书的时候,和老师拼命争抢,最终保住了自己的书。虽然他为此受到了处分,但他没有损失二十块钱。我也没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我经常为了二十块钱而饿上半个月的肚子,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值得的。在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平均一天一本书。当然早已不限于武侠,武侠小说家碰到我这样的读者绝对会来不及生产,就算双手双脚同时写也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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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沉迷于小说,给我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期中考数理化的分数刷新该校历史上最低分的纪录:物理6分、化学7分、数学42分。所以我很快被踢出了少年大学班的行列,被调入了全校最差的班级。

不过后来上大学之后,尝到了在中学时代读了那么多书的好处,老师列出了大串书单,别人叫苦连天挑灯夜读,而我,则可以玩儿似的交出骄人的论文。

就在那个年代,我把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都看了,高中时代办文学社,还写了一篇散文不像散文、论文不像论文的文章,分析比较了金庸、古龙和梁羽生小说的特性,说梁羽生的作品犹如一位举止优雅的古装女子。

我乐意与人谈论武侠小说。刚被剔除出实验班,连实验班的宿舍也不让住了,就住在隔壁班的宿舍里。我喜欢同宿舍的那些女孩,她们没有实验班女生的高傲冷漠,也不像实验班的同学忙碌。她们喜欢听故事,而我正好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给她们听。夏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不着觉,等舍监一走,我的午夜书场就开始。我给她们讲张丹枫和云蕾的故事,讲郭靖和黄蓉的故事,讲花无缺和小鱼儿,讲金世遗和厉胜男,讲紫菱和费云帆,讲我自己给那些故事编的续集或前传。讲到她们统统睡着,我自己仍然汗流浃背地意犹未尽。

初三真是我的黄金时代,功课忽然变得容易了,老师也变得友善,小说仍然在看,并且还交了两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一个爱古龙,一个爱倪匡,我爱的金庸梁羽生,她们都不爱。所以我总在想,骨子里也许我是一个正统和积极向上的人,是偶尔跑偏之后还会回到正道上的人。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武侠年代。

选自《青年文摘·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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