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尚往来 第3期

分完班，热情的老师看完名单后，就善意地指着其中一位提醒我，这小子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果不其然，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眼神里充满叛逆的小子，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我知道，这次我是遇到真正的对手了。

为了灭掉他的威风，我决定先发制人。按照惯例，开学头一天要组织学生卫生大扫除。由于对学生情况还不熟悉，我就临时分了几个小组并指定了组长。分完工，学生们便开始行动起来。这时，我故意叫住那小子，你个子大些，教室后面的那条水沟就由你清理吧！那小子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乖乖地转身到教室后面拿铁锹去了。

那小子虽然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可说到底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哪敢当众和我顶撞呢？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心里不由腾起几分窃喜。

大扫除快结束时，我带着几个小组长检查各小组的任务完成情况。走到教室后的那条水沟时，我却突然发现水沟里依然漂浮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而那小子呢，以铁锹把儿为凳，正悠闲地坐在离水沟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津津有味地看小说呢！

刚才的窃喜在这一刻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我径自走到那小子身边，眼睛瞪着他问，为什么不清理水沟？那小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后说，凭什么让我清理？个子大的又不是我一个！说罢，拿起铁锹和小说就要离开。我有些急了，冲他吼起来，你小子给我站住！谁知那小子竟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向教室走去。

身后的小组长们偷偷地抿着嘴笑出了声，这笑声让我感觉脸庞一阵阵发烫，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的汗珠。情急之中，我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扭过头尴尬地笑了笑，自我解嘲说，这小子还真有个性！我喜欢！说罢，我从一个小组长手里拿过铁锹，走到水沟边干了起来。几个小组长见状，也纷纷加入了清理水沟的队伍。

这件事虽然就这样平息了，可我心里却不舒服。本来想给那小子来个下马威，那小子倒先给我来了一个。这口气不出，我又怎么能好受？水沟事件发生后的很多天，我就像盛夏夜潜伏于墙角的壁虎一样，时刻准备收拾出没于眼前的蚊子。而在我眼里，那小子就是让我如鲠在喉的一只蚊子。

机会终于来了。两天后的一节语文课上，我发现那小子没读书，而是趴在课桌上写写画画。于是，我悄悄走近那小子，一把从他课桌上抓起那张还没画完的画，什么也没说，撕了个粉碎，愤愤地朝他头上扔去。看着那小子恼羞成怒的眼神和散落在他头上、课桌上的碎纸片，我压抑了好些天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晨，带学生上完操后，我像往常一样准备给那盆我最爱的君子兰浇水。可当我走到窗台旁边，却傻了眼：只见昨天还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君子兰被人连根拔起，折得七零八碎后，扔满了窗台。我仔细地搜寻着“作案者”的蛛丝马迹，这时，我突然发现花盆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打开来看，纸条的落款竟然是那小子。他倒好汉做事好汉当，在纸条中除了承认君子兰是他弄的，还对我听信别人对他的评价，故意让他清理水沟，以及为了报复狠心撕碎他为妹妹准备的生日礼物――那幅在课堂上他精心绘制的画作，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怨恨。在纸条的末尾，那小子“训诫”我：

礼尚往来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传统美德。你想让我怎么对你，你首先就应该怎样对我！

看着那一行行稚嫩的字体，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是啊，那小子说的又何尝不在理儿呢？一个老师，连对学生最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又谈何传道授业解惑？想着自己的行为，我不禁羞愧万分。

渐渐地，我从别的老师和学生口中了解了那小子的更多情况。八岁那年，他的父亲就因一场车祸去世。从此，他就和母亲、小他三岁的妹妹相依为命。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境的贫困使得他打小就很懂事。从父亲下葬的那天开始，他揽下了家里做饭、洗衣、照顾妹妹等所有他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那小子知道妹妹很喜欢画画，所以，每年妹妹过生日时，他都会送一幅自己亲手画的画作为生日礼物。而我呢，前些天不问青红皂白狠心撕碎了他对妹妹的一片爱心和关怀，又是多么残忍啊！

对他的弥补是在两个星期后。一个雨天，他去饭堂吃饭时，不小心滑倒了，衣服和鞋子上沾满泥水。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把他叫到寝室，找出自己的一套衣服和新买的一双回力球鞋，递到他手里。换完衣服，看着他在镜子前自顾臭美，我的心里满是欣慰。

第二个周末下午，我正在教室辅导学生。忽然，一声清脆的“报告”传入我的耳膜。扭头一看，只见那小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身后的不远处还停着一辆板车。我没说什么，让他进了教室。

上完辅导课，我回到寝室。寝室门口的一张报纸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我的衣服和鞋子，衣服叠得工整，鞋子也洗得很干净，散发出阵阵洗衣粉的清香。显然，他为此花费了不少工夫。打开寝室门，收拾好衣服，我开始做晚饭了。面条快下锅时，我却突然发现葱没了。于是，我关掉液化气，向菜园走去。远远地，我看见自己菜园的那片空地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走近一看，原来菜园铺了厚厚的、黑乎乎的一层，竟然是我渴望已久的牛粪。

这时，我蓦地想起了下午迟到的那个小子，想起了他的满头大汗，想起了他进教室时身上散发出的牛粪臭味儿，也想起了教室外面的那辆板车。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切。多好的孩子啊，和学生们聊天时随口说的那句“我想菜园子如果能上些牛粪，菜一定会长得更好”，竟然让那小子拉着板车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如若没有一颗感恩的心，谁又能做到呢？想到这儿，我的眼前，渐渐朦胧起来。

吃晚饭时，我叫来那小子。吃过饭，我帮他烧好洗澡水，又拿出那套他刚还来的衣服后，悄悄地关上了门。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一个大汗淋漓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正弓腿弯腰，吃力地向前一步一步走去。而拖着的，是一辆装满了牛粪的板车。

和那小子礼尚往来的那段经历早已过去了十多年。而那幅画面直到今天，依然时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那小子，是我第一年参加工作当班主任时教的学生，叫郭伦。 插图/过梦琳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