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弱女·望夫石

时间:2022-10-19 02:49:29

武昌开往哈尔滨的快客风驰电掣。“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山海关……”

华灯初上时分,列车上的广播让我为之一震,一股遗珠之憾再次在心中油然升起。说实话,对于爱好旅游的我来说,当初商议游程时,倘若不是顾虑去哈尔滨的火车卧铺一票难求,山海关之游是决不会轻易放弃的。

“山海关,人称‘天下第一关’,雄伟的万里长城从这里开始,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也发生在这里……”

在温馨的广播声中,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我情不自禁地像孩子样把脸贴上车窗朝外望。车站内灯火辉煌,旅客却寥寥无几,一时间不禁有些茫然。时近中秋,当是旅游黄金季节,可为何就不见游客潮呢?莫非都跟我一样,也是因了“一票难求”?个人的一丝遗憾,不觉变成了对游客的几分惋惜。我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同伴们听,孰料一位贤弟张口就来:“上车就睡觉,下车就撒尿,见景忙拍照,也就几座庙——……”

我们在车上呆了整整一天一夜,确实都有点人困马乏了,贤弟的一句顺口溜顿时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如今,旅游业方兴未艾,表面看红火异常,但往深里去却不敢恭维。别看人们兴头十足,年头也不算短了,但不客气地说,不少人的旅游还停留在初级阶段:不游白不游的“糊涂游”,围观稀奇的“猎奇游”,趋之若鹜的“热点游”,走马观花的“浮躁游”,追涨杀跌的“跟风游”,花天酒地的“烧钱游”,偷香窃玉的“醉翁游”……俯拾皆是。

这种随处可见的“初级游”,显然受文化素质所制约、所左右。因而,在许多人心目中,旅游无一例外地被贬为“游山玩水”,是一种类乎声色犬马的败家勾当。

这就很有一点可悲了。

旅游,古人极为看重,素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古人将行路(也就是旅游)与读书并列起来,作等量齐观,进而可理解为“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可见旅游在他们眼里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读书。所不同者,读书是用手来翻书,旅游则是用脚去翻“书”。因此,那种不问青红皂白,将旅游一概目为奢侈的认识,显然有点“左派幼稚病”。

再看一些“驴友”的游记,多是些有“记”无“游”的大路货,所见所闻倒也不缺,山水楼台尽在其中,可所思所想却寥寥无几,尤其令人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更是凤毛麟角。这种见景不见人的“游记”,不仅未与时俱进体现时代特色和社会意义,也从另一侧面佐证,我们的旅游水平还真不怎么样。

说到这里,我想起10年前在云南的那次“外遇”。我们在宁蒗县城邂逅了一位法国留学生包剑敏,小伙子汉语水平好生了得。他告诉我们,很多西方人看完虎跳峡后大失所望——

“那里离丽江这么近,不仅修了专线柏油马路,还修了几公里的栈道。这还不算,还在那里筑台阶。这么一‘建设’,还有令西方游客流连忘返的原始风貌吗?那些精力旺盛的老头老太太,难道他们没坐过汽车,没住过洋房,万里迢迢跑到中国图享受来了?也许你们并不知道,很多人跑来一看就后悔了,他们大失所望啊!”

当时,包剑敏的话着实令我们大吃一惊。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现在看来问题清楚了,人家的“游山玩水”多是“找罪受”,而我们的旅游则多是图个感官刺激,也就是挂挂“眼科”。这便是“村子”两头的迥然差异。所折射出来的未必是什么价值观不同,但文化素养、旅游层次、精神追求、孰高孰低还是显而易见的。

旅游之真谛何在?开阔视野,获取知识,强健体魄,陶冶情操……不难想见,旅游乃人生一堂课。人们在旅游中不仅可以学到很多知识,还可以领悟世道人心,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就说这山海关吧,那嵌于秦砖汉瓦里的历史信息、文化元素、精神基因等,不妨仔细品品看?皮表之下,又藏有多少精神财富?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唐代诗句。遥想2000多年前,始皇帝何等英雄盖世!战国诸雄,被其一一扫平,割据结束,中国一统;下令书同文,车同辙,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中国封建社会在他手上展开了全新的一页。如此不世之功,可谓无与伦比,尽管他“略输文采”,但“千古一帝”的桂冠是戴定了的。然而,曾几何时,还是这个人,不顾连年战争造成的国力疲惫,民生凋敝,横征暴敛,大兴土木,修阿房宫,筑万里长城……还焚书坑儒,钳制舆论,将羸弱不堪的国家推向深渊,把饥寒交迫的百姓逼上绝路。终于,走投无路的戍卒在大泽乡爆发了起义,各地纷纷揭竿而起,一举将这个乳臭未干的封建政权送进了坟墓。

细算下来,从嬴政称帝到胡亥身亡,残暴的秦帝国只不过维持了区区一十六载。王朝短命,昙花一现,何其惨痛,何等悲哀!

当你驻足雄关堞楼之下,眺望莽莽群山上蜿蜒而去的万里长城时,会有怎样的感受?会不会去做种种假设而叩问历史?会不会穿过时空隧道,去看一看、听一听?“长城今犹存,秦皇安在哉?”当诘问在耳畔响起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历史潮流,人心背向,乃自然之规律,任何个人、任何集团、任何势力,不论使用何种手段,都阻挡不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谁不顺应,谁就难免粉身碎骨?而我们熟知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又曾误导过中华民族多少年,多少代?

当你置身烽火台上,俯瞰脚下这片咽喉要冲时,有没有听见惊心动魄的铁蹄声、惨烈无比的搏杀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有多少“貂锦”在这兵家必争之地命丧胡尘?那一次次你死我活的争夺,不仅戕害了无数鲜活的生命,摧毁了难以数计的平民家庭,也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走向,让中华民族为之付出了极为高昂的代价。其中,尤以臭名昭著的吴三桂开门揖盗,引清军入关为甚。

“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公元1644年,土著甲申年,“大明”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大清”顺治元年,总之,在那个“年”多世乱之时爆发的这一战,不仅再次上演了一幕毫无新意的改朝换代,而且(得手者)使破土未几的资本主义萌芽迅速枯萎,让中国从此偏离世界发展航向,成为落伍者,接踵而来的是内忧外患不断,国家饱受屈辱,人民备受欺凌,理应充满勃勃生机的神州大地,却最终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一个伟大而刚烈的民族,竟然匍匐于一帮强盗的脚下!更为可怕的是那旷世罕见的后遗症:精神被摧残,灵魂遭,人格被肢解,血性被奴化,那可是无穷之后患啊!

痛史不堪回首,任何时候一旦想起都难免悲从中来。当然,斯地怀古也并非全是愁眉不展,也有“开心一刻”。比如,当你回眸城楼,观赏关楼上那高悬的“天下第一关”巨匾时,能不为国粹之一的书法而欣慰、骄傲、自豪?

说起萧显(明代著名书法家)书写的“天下第一关”,不能不提到城头被岁月湮没的“山海关”,相传,那是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父子“合作”的结果。

山海关竣工后,需要请书法家题写关名,人们一致认为非王羲之莫属,可王已宣布绝笔,执意不肯。有人偷偷找到王献之,请他出面转圜。王献之估计直接开口会碰钉子,于是便想了个办法。他买来许多纸,每天在家里装着练习写“山”字,写了好几天,仍旧皱眉头。一旁的王羲之看不过眼,就拿过笔说:“我写一个给你看看。”大笔一挥,写出了一个“山”字。王献之把父亲大大恭维了一番,将那个“山”字收藏起来。接着故伎重演,又天天假装练习写“海”字,用同样的办法,终于骗得了一个“海”字。再往下该骗“闗”字了,可王羲之刚写出“門”字就猛然醒悟,怒而掷笔。王献之无奈,只好自己在“門”字里填起空来。

人说王羲之是“书圣”,笔下有神,而王献之比乃父逊色许多,看上去还就是不一样,以致后来坊间哄传:“近看‘山海闗’,远看‘山海門’。”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我是在读小学时从“写大字”(书法)的课堂上听来的,只可惜多少年过去,至今仍是个书法门外汉,仅知道这门艺术也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展,而变化,其审美趣旨正所谓环肥燕瘦,异代不同。个中亦有沧海桑田,只是如我者难以感悟。

与巍巍雄关相比肩的,说来可叹,既非长空皓月,也非金戈铁马,而是一名感天动地的弱女子,她叫孟姜女。她的故事流传得更广,我是少年时代从村嫂们的歌声里听来的。没有多少文化却有着花容月貌的她们,在田间地头劳作时,或许是真情流露,或许是借题发挥,总之,她们倾注了全部的思想感情,声情并茂地兀自唱起家喻户晓的《四季歌》:

正月个里来是新春,

家家那个户户喜盈盈,

人家夫妻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造长城……

动人的歌声在她们身旁萦绕,在广袤的原野上随风飘荡,既是乡亲们的一种精神会餐,也是阡陌间的一道风景线,尤以阳春三月那一幕最迷人。而今我虽已老迈,但犹新记忆却让人始终难以忘怀。

位居“中国六大民间传说”之首的“孟姜女传说”,既是对封建暴政的控诉与鞭挞,同时也表达了人民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与追求,不用说其核心当然是爱情了。这是人类最为美好的情感,也是人类难以逾越的一种情结,因而后世在山海关修建了祭祀性建筑“贞女祠”,也叫“孟姜女庙”,俗称“姜女庙”。

我虽无从知晓此庙香火如何,但却老早就听说过一些有关它的传闻,其中印象最深者,当属“天下第一奇联”和“望夫石”。

“姜女庙”殿前,悬挂着一副隶书奇联。它利用汉字一字多音的特点,采用谐音假借的手法,巧妙地仅用八个不同的字,构成一副20个字、联语如谜的楹联,被天下人广为传诵: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表面看,似乎是一种文字游戏,但仔细咀 嚼,却不难发现实乃意趣无穷:它,既是写景,又是叙事;既是状物,又是析理;既像妇人絮语,又似老僧禅悟;既是井臼白话,又是至理箴言;既喻世事变迁,又寓人生哲理……端的是怎一个“妙”字了得!多少年来人们津津乐道,尤其仰之既久的迁客骚人,每每身临其境,不免触景生情,几乎没有不五体投地、感慨万千的。

有人做过统计,根据“三三四”、“四三三”、“三四三”等八种不同的断句方式,奇联读法竟高达13种!而最常用的读法为“三三四”断句,即: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

浮云涨,常常涨,常涨常消。

殿后的“望夫石”是对孟姜女的赞美,颂扬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这是没有疑问的。有疑问的是,中国仅有一位孟姜女,可“望夫石”却绝对不止这一处。“村东”到底有多少“望夫石”,据我了解,无人能说得清。那么,礼仪之邦何以会有这么多的“望夫石”呢?还有,怎么就没听说“村西”也有“望夫石”呢?是他们那里稀缺这些个“奇石”,还是人家那里的女人没有爱情,不懂爱情?或者,那儿的“村民”愚昧些,压根就不晓得联想,不会玩拟人化?再有,这“望夫石”与“国粹”贞节牌坊,有没有一点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很显然,作为文化符号,“望夫石”问题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听一听曹雪芹的抱怨,个中三昧或许能够明白几分。鲁迅先生曾有“字缝”一说,有时候你不钻进去,还真容易被忽悠呢!其实,“望夫石”之所以在“村东”大量存在,除开“奇石”遍地这一客观原因外,还有两个最重要的因素,一个是男权社会,一个是儒家文化。

人类进入男权社会后,女人随之被物化,成为可以占有的资源。经过长久的潜移默化后,女人自身其实也认同了这一观点。因此,世世代代处于从属地位的女人,把婚姻推给她们的男子,将其视作依靠,看成是她们命中的一片天空。一旦斯人不在,她们就会认为天也随之塌了下来,绝望之余,痛不欲生。同时,不管那男子是怎样地下落不明,只要是死不见尸,她们就不会死心,就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望夫”。

其次,仅有男权社会还不行,“村西”不也同样是男权社会么,为何人家就没听说有“望夫石”呢?这就说到事物的另一面了,道理其实也简单:人家不是没有“夫为妻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没有“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些个劳什子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儒家文化把女人绑去“望夫”的。

世上之事说穿了就漏水,“望夫石”的产生,不过是儒家文化在“奇石”身上玩的一种穿凿附会的把戏而已。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当年的“天朝大国”,如果不是日渐式微,不是鞭长莫及,那么法国人送给美国人的雕塑大礼,很可能就不是什么“自由女神”,而该是“某某望夫”了!

至于“望夫石”与贞节牌坊,不用说,它们根本就是异曲同工。

不知不觉间,列车悄然启动,很快将一片灯火抛在了身后。山海关,地理之关、历史之关、人文之关、兴亡之关,谁能将你一眼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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