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精神保卫战

一

“你本科汉语言文学就业就已经不太好了，考研还考美学？”

“嗯，对。”

“你确定这不是你头脑发热的决定？”

他没有再回答老师的追问。其实不用老师问，他的心里一直有两个人――暂且称之小白人和小黑人――在各执一词。通常，在小白人信誓旦旦地说确定的时候，小黑人的怀疑就会紧紧跟来。

一瞬间，他有点懵，随即他感到了胸膛里那颗心强有力的跳动，那么活跃，热情。他想这就是答案。

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大二上半年？不，是大三才变得清晰起来。那时研究美学的老教授第一次给他的大脑植入了“美学”这个概念，那一刻他好像触摸到了文学和一切艺术冰凉而坚实的质地，被这一片神奇的哲学领域深深迷住了。

这时，舒婷也在同一间办公室咨询报考美学研究生的事。她的工科生身份让老师大跌眼镜：“你本科专业是地质工程，怎么想起来考美学了？”

“《新周刊》有一期文章以‘外心人’为主题，谈论了人为什么离自己越来越远，为什么越来越外化、物化与石化。我觉得它所提出的疑问，可以从美学里找到答案，我也对这方面的研究很感兴趣。”

他在一旁听见舒婷的回答，觉得有点浮夸，为一本杂志的专题就决定考美学？不是冲动就是肤浅！

当他们走出办公室时，舒婷问他：“你一个大男生，为什么选择读美学？”

他依旧没回答，微微仰起头，向着和舒婷相反的方向望去。

“喂，你怎么老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啊？”

他脑中的小白说：“因为一种伟大的激情在人心深处静静地燃烧，吸光了人身上的全部光和热，使他的外表看上去平静而冷漠。”

“说这话的人是尼采，一个疯子。”小黑跳出来讥讽道，“就跟她眼里的你一个样。”

二

自决定考研后，他常常一整天都在图书馆泡着，“啃”完了朱光潜、宗白桦、李泽厚、HG布洛克、朱狄、黑格尔……甚至有天半夜醒来，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疯狂地想看专业书，于是穿上衣服冲去通宵自习室。

一天，当他又到考研专用的固定座位自习室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放着本天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他纳闷了：“谁的本子？”放下书包，他翻开了本子。

“今天下午，我又拿起了地质锤，来到了凤凰山。不同的是，这次是我一个人，我要去敲些样本。天气也不错，偶尔几朵白云飘过头顶。空旷的山野，只有我一个人，叮叮当当的是地质锤敲击的声音。这个地方是第三次来了，只有这一次很释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看远方，轻轻松松地辨认岩性……”

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在这个深秋的早晨，给了他一份如此真实而富有诗意的美感，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著名的美学家，好像字里行间描写的正是他们。当他想继续翻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

“谁让你乱翻我的实习笔记？！”

直面他的是一双熟悉而又愤愤的眼睛。

他想说这是考研专用自习室，座位是固定的，但是，他觉得女人比美学难缠多了，和她们辩论永远都赢不了。于是他妥协了，拿起书包，移到了旁边的空位上。

“不过，她是懂点美的。”他想。

“给你，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座位。”一个小时后，舒婷带着歉意把一瓶牛奶递到了他手边。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娟秀的小字，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个女孩变得可爱起来。

“你为什么不考个热门专业，非要纠结在美学上？”

“我喜欢很多学科，但是喜欢和喜欢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不也是这样吗？”

“只是有时候觉得考一个那么冷门的专业，有点不现实。”

她小声嘀咕着，这个男生和她见到的许多男生都不太一样，他没有老气横秋碎碎念，亦没有哗众取宠地慷慨陈词，她看着他将图书馆里凡是和美学有关的图书的名字都记到本子上，一本本地看，背诵，写大量的笔记，周身散发着一种单纯的火热和激情，那是她曾经幻想过的一种青春的状态，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而当他偶尔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到对面坐着的姑娘，在看着同样的书籍，奔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笑了。

晚上，宿舍里对“牛奶事件”已有了各种版本的解说，“机灵猴”一下子跳到他跟前：“舒婷，地测学院院花，测绘专业榜首。老大，你有福了，还考什么研究生，赶紧俘获美人芳心才是王道。”

他没有心思理会他们的玩笑，考研时间不多了，他的嘴里嘟囔着：“毕达哥拉斯――美在和谐，黑格尔――理性的感性显现，康德――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躺在床上，累了一天的他没能马上睡着。他看看自己的左手掌，好像还有牛奶的余温。他听见心中的小黑人暧昧地说：“那个女孩蛮可爱哟。”

“你还是先跟美学谈好恋爱吧。”

小白人的告诫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三

“老大，中铁公司来中文系招人，辅导员推荐你了！”

“机灵猴”跑到图书馆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正抚摸着专业课课本，心神不宁：昨晚家里来电话了，弟弟需要一笔择校费，父母又双双待业在家，家里希望他能早点工作。小黑人的审问让他满心愧疚：“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读大学，现在家里有困难，放着唾手可得的工作不干，非要考研，你自不自私？”他开始整理要面试的材料，耳边响起小白人的声音：“做文秘从来就不是你的目标，你愿意为解决一时的困境，放弃你的理想？”

“什么理想不理想的，有几个人能一辈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考大学时还觉得现当代文学研究是你最伟大的理想呢！”

“哪怕以后理想会换，现在也得忠实于自己。”

“弟弟的学费就不管了是吧？”

……

他的脑里乱成一锅粥。为什么要考研？对整个家庭来说，自己的选择很自私。可是在大学读了四年，在学海里游了四年，他觉得自己没有靠岸，直到他接触了美学，才觉得可以体现自己应有的价值。当下的确困难，可只要人生不靠岸，不就时时都在面对困难吗？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下午，他没去面试。他取出自己全部的稿费、生活费寄回了家，然后又找了一份家教工作。他上午写作赚稿费，下午做家教，晚上和早上的时间用来复习专业课。虽然不像舒婷地质工程到美学跨度那么大，但是毕竟也是跨专业考研，本科的零碎知识很难应付。但是他有信心，研究生考的更多的是一种逻辑思维，是一种思想境界，比纯粹的知识要重要得多。

晚上，自习室的桌上放着一套他找了好久都没买到的真题，还有舒婷留下的一张纸条：明天晚上7点，东区操场，我的生日Party。

他拿起纸条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疯狂地做题。

第二天下午的家教结束时已经5点钟，他去饰品店买了一个可爱的公仔挂件，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正逢周六，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当他回到学校匆匆赶到东区操场时，已经空空如也。

他攥着那个小玩具，躺在草坪上。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精神的栖息地，可他遇见了，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许是老天觉得心还没靠岸的人还不适合拥有爱情吧。

第二天，自习室里，舒婷对他礼貌地笑笑，他紧紧捏了一下口袋里的公仔挂件，没拿出来。

四

接下来的几天，舒婷没来自习室。

他看看对面空空的桌子，有一丝失落，手里的毕达哥拉斯好像也没有以前好看了。

回到宿舍“机灵猴”告诉他：“老大，我今天在学生办公室看到你那个妹子拿着保研单子去盖章。”

他早该想到的，她成绩那么优异，保研不成问题。

“她保哪个专业？”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舒婷的信息。

“当然是保本专业咯！”

小黑人嘲道：“人家抛弃你咯！谁愿意跟你似的为不切实际的理想傻学？”

突然间，他有说不出的委屈，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标题是“无奋斗不青春”。他竟然有满腔的愤怒：“猴子，你看画着的都是跑酷、街舞、K歌、游戏、滑板、冲浪……这XX的就是青春？！”

“你美学白学了吧？非要跟你一道才能算是追求理想，保研就是向现实妥协？不懂尊重他人选择，还有什么资格张口黑格尔闭口朱光潜？”小白人头一次开骂了。

“立志美学的我，至少能接受她放弃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美学而去保本专业的研究生的事实吧。”

舒婷来自习室收拾东西那天，他正在为一段关于美学的评论叫好：“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对于哲学来说，最重要的是一颗爱心，一腔对世界、对人生、对真理、对智慧的爱。美学不但是爱智慧，而且它所爱的，还是关于美和艺术的智慧。智慧，加上爱，还加上美和艺术，难道会是枯燥的、丑陋的、令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吗？”

美学不令人望而生厌，一切的科学艺术都不令人望而生厌，她更不令人望而生厌。

“我保研了，地质工程。”

“恭喜你。”

“这本笔记本送你吧，记得看啊！”

“谢谢。”他接过笔记本，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公仔挂件，始终没有送出去。

五

“猴子，还我的笔记本。”

“机灵猴”从他的枕头下发现了舒婷送的蓝色封面笔记本，刚拿在手里就被他夺去了。争夺间，一张小卡片从本子里缓缓落在了地面上。他捡起卡片，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明天晚上7点我在可乐猫等你。

他拿着卡片久久未动。已经错过两次了，他没法想象她怀着一颗怎样的心等他。

“这样也好，毫不妥协地坚持自我是有大风险的，幸亏她没走这条路。”小白人安慰他。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还没开始，就注定要结束。”小黑人总是打击他。

“这样挺好。”他答道。

第二天晚上，他去了自习室，夜灯下，他勾勾画画，奋笔疾书，习惯抬起头看看对面，习惯再见不着她。

小黑人和小白人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