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记忆之外

时间:2022-10-18 09:36:33

我的手里一直拎着的那瓶水,虽然只有不大的一瓶,但在藏区,这样的负重于我实在吃力。手指被瓶口的拉环勒出青紫色的痕迹。

前面少年轻快的步伐从未减慢过。

我忍不住喊他,“我快跟不上你了!”

他不扭头,也不答话。

我终于把瓶装水狠狠地摔到地上,眼睛酸涩,“陆祈臻,你等等我不可以吗?”

他安静地扭头,垂眼看我,背景是藏区夜晚蓝到窒息的天空。“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就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

我们的生命那么长。有的人,即使你满身不堪,他依旧愿意拥你入怀。而有的人,你愿意把心切碎了给他看,却还怕他嫌它腥。

而我面前这个人,明显是后者。

【壹】

半夜的时候悠悠转醒,睁眼便触及了墙壁上的杂乱字迹。

墙说,我爱。墙还说,为什么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你。

我披了外套坐起身来,看着身上盖着发黄的被子,突然觉得凄凉。

邻床的姑娘大概是累了,呼吸声浓重,不时还把牙齿磨得喀喀作响。不大的房间,拥挤地摆了四张床,头顶的白炽灯泡昏黄地亮着,几只飞蛾把灯撞得不住地地响。

从什么时候起,住在青年旅店里,觉得这么不合时宜了呢?

我总是讨厌故地重游。可是为什么时隔一年后,我又睡在这脏兮兮的床榻上,任凭回忆翻涌不能抑制呢?

窗外是旖旎的夜色,隔着窗子看得并不真切。藏区的天空蓝得虚幻,即使是在夜里,依旧是神秘的深蓝,几颗星星慵懒地亮着。

眉眼青涩的姑娘在床上轻轻翻身,嘴里喃喃地反复唤着一个名字。我替她掖掖被角,重新躺回了床上。

陆祈臻,若你知道我唐沐,也曾在这样的地方,像这样凄凄却又期待地唤出你的名字,你待我的心情会不会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是藏历的六月份,每年一度转山的日子又要到了。藏语里被称为“竹巴次西”,是佛祖释迦摩尼转四谛日。

拉萨处于河谷地带,城市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峰,建有格鲁派三大寺,山腰上还有好多小寺。这些平日不容易到达的地方,在转山的路上都可以一一拜访朝贡。

这座在山谷的小城叫娘热乡,游客济济,好不热闹。住在青旅的多数是穷游的驴友或是学生。那种开着高级轿车、三五成群呼来喝去的“腐败”游,不适合怀揣着梦想的人。

还未到转山的藏历六月四日,就已经有藏人在兜售经幡和香柏了。

我蹲在地上去逗弄一个藏族的小孩子,她的眼睛是纯粹的琥珀色,可能是因了藏区的纯净,眼神清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用小小的手揽着我的脖子,印有高原红的小脸上满是笑容。她的汉语说得并不好,一口一个姐姐却叫得极亲热。

买下面容憨厚的藏族汉子的一串绿松石链子,刚抬了眼,就被一个黑黢黢的单反镜头吓了一跳。相机后面的脸应该很是漂亮,肤色是微暗淡的象牙白,下巴的弧线优美。他拿相机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气势更像是持枪的抢劫犯。

我也不怯,紧了紧披肩,安静地看他。

快门一声响。相机的主人总算露出了脸。不出意外,眼前的男生面容清俊,嘴角笑意浅浅。他调出刚才的照片给我看,说话的口气是抑制不住的小小骄傲。

曝光太足,光圈调得太大,照片里的我显得虚幻,因为背着光,发丝被映得秋叶一般的黄。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一张好照片呢。可是像这样骄傲的少年,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吧。

【贰】

五月的太阳炙热而干燥,悬挂在不甚清澈的天空之上。

教室里的空气粘稠而稀薄。老师在讲台上挥汗如雨,我们在桌前榨干自己最后一点点精力。

高三就像一场不能躲避的灾难,黑压压地罩住了我全部的天空。而我的天空中唯一的光芒,仅仅剩下了你,和你描述过的藏区神圣的湛蓝色。

脑袋伏在温热的课桌上,我扭头去看你。

你的手指温润,散着薄薄的玉器一样的光辉。你垂下眼帘去看习题,白皙的脖颈没有一点点瑕疵。即使天气炎热,你那个清清爽爽的样子,却不像是存在于三十六七度的空气里。

你喜欢旅行,喜欢拍照,喜欢阳光,不开心的时候要皱着眉毛做物理题。

而你只是我喜欢的你,那么用心喜欢的你。

许多年之后再想起来,也总是觉得凄凉又窝心。我大概再也没有办法去全身心的喜欢一个人,去爱他所爱着并且憧憬着的一切。

微博里总是说,趁着年轻去全身心爱一个人,去奔赴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将它奉为金玉良言,也疯狂的去憧憬那片我并不熟悉的那湛蓝色天空,还有那些掩在山里的大庙小寺。

你永远都不知道,在高考过后,我是如何费尽心思去得知并不熟悉的你的旅行计划,再如何费尽心机与你报名参加了同一支驴友队伍。

徒步旅行是件苦差事。

沉重的背囊,漫长而艰难的行走,风餐露宿,还要面临野外一切未知的危险。

可是因为前方是你,陆祈臻,再大的风险我都不会畏惧。

不大的一堆篝火,简易的锅架跟锅里不知所云却香气四溢的饭菜,其乐融融的驴友,这就是徒步前往的第一夜。

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火光里,是对面你若有所思的脸。你像往常一样垂着眼帘,话并不多,偶尔搭两句话,也无关痛痒。我以为我们会慢慢熟稔起来,也会像其他驴友那样勾肩搭背,无话不说。

像是一个隐秘的奢望。

【叁】

新买的绿松石链子在手腕上松松环了三圈,配了我原有的一串檀色佛珠,看起来也别有韵致。

面前男生笑得轻巧,“这链子颜色很配你。还有这披肩,披在你身上,头发这么长,倒像是印度来的。”他点了一盘扬州炒饭,红红绿绿,结结实实地码在盘里。

我忍不住撇嘴,“跑到来吃扬州炒饭,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味道一定不错吧?”

嘴上是调侃,也大概知道他是第一次来。因为一年前,我也是在看着那样繁复而且陌生的一系列菜名,张口结舌地点了人生中吃过的最难吃的扬州炒饭。

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总会害怕的,不管在谁身上都一样。

饭馆的桌子上有一小盘酸模,绿油油的很是漂亮。我随手拿了一片,放进嘴里细细品味。酸模本来就是当地人消暑的小零食,巨大的叶片还可以遮挡高原上强烈的阳光。

“这种树叶也是可以吃的吗?”男生瞪大了眼睛,手里握着的筷子上还沾着一粒炒饭。

我笑,“你还真是第一次来。这种叶片叫做酸模,等你转山的时候,就见得多了。”

“我没有什么高原反应,怎么说呢,这么美的地方总是让我有一次看不够的感觉。以后应该还会再来的吧。”即使面前那盘炒饭味道糟糕,男生还是吃光了。他垂眼去看盘底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又抬眼看我,嘴角轻巧挑起,从木桌的上方礼貌伸出手来,“我叫米信,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请多关照和指教。”

“唐沐。沐浴的沐。”伸手回应,心里却惴惴不安。

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只是刚才触碰到的那只手,跟我执念着不想放开的那只手,实在太像,太像。我的手指冰凉地蜷在掌心里,指甲生硬地戳着手心柔软的肌肉。

所以才讨厌故地重游的啊。

嘴角被自己扯出向上的弧度,“你还没有逛过这里的民俗风情园吧?”

的太阳总是九点多才慵懒地爬出地平线,经过一系列的磨蹭和折腾,到了风情园,已经是一点多了。

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来了。

娘热乡是块物产丰饶的谷地,也是农牧结合的部落区。以前当地人为了及时把青稞辗磨成糌粑,就利用了这里丰富的水资源建了水磨坊。现在的水磨坊已经先进得多了,但在这座风情园里,还是能见到老式的水磨,粗粗笨笨透着古朴。

米信拿着单反一通拍,清瘦的手指放在快门上的时候,漂亮而虚幻。

我用力揽着自己,指尖冰冷僵硬。

【肆】

金属制的水壶在肩膀上挂着,随着前行的脚步哗哗直响。巨大的背包压的我喘不过气,即使已经尽力精简过,还是沉甸甸的。里面每一件,都重要到性命攸关。

家人总笑我惜命。因为不敢拿性命开玩笑,所以以往活过的每一天都认真地对待了。可是你知道吗,跟着队伍走在山里的时候,却觉得以前愚钝而认真的自己是苟且偷生罢了。

因为个子矮步子小,身上又没有什么力气,所以由同行的另一个姐姐照顾我,走在队伍的末端。队尾是一对八零后的小夫妻,途中也多了些乐趣。

你走在队伍的前面,话不多,多数在跟队长交谈。

怯懦如我,即使报名参加了这样的徒步旅行,却还是不敢靠你靠得太近。怕你讨厌我,怕你嫌弃我碍事,就这样惧怕着担忧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着自己。

司机师傅开得很快,我们一行十二个人挤挤挨挨地坐在卡车的车斗上,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只得大声地交谈。

我的对面就坐着你。

你靠在车斗壁上,闭着眼睛,任由风随意摆弄着你的头发。脸上并不是太干净,右面腮边有一道黑黑的泥土痕迹。大概是在上个停留地的时候没有带够水吧。

这样的徒步行走,水是需要计算的。负重和清洁相比的话,我宁愿选择走的更轻松一点。

你的皮肤很白,即使经历着这样恶劣的风吹日晒,也并不如我们的黝黑。

我靠在旁边姐姐的怀里,悄悄地细细地看你好看的眉眼。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吵,你蓦地睁眼,眼神有那么一瞬是空洞失神的。你飞快而客气地冲我挑了挑嘴角,算作招呼。

我自然是受宠若惊,甚至忘了怎么笑。翻出背包,打开自己的梳洗盒,拿出毛巾,从水壶里倒了些水打湿了它,再慎重地递过去。

“这里,脏了。”我不敢多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脸就红了个遍。

你突然就笑了,“你不必特意告诉我,没关系的。”你接过毛巾擦擦脸,再将毛巾覆在眼上,嘴角笑的很好看。

我局促地低头看自己沾满泥水的登山鞋,脸上烧得厉害。

“以前在班里,我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吧。看你安安静静的样子,原来也会喜欢这样的活动啊。”你拿下毛巾,看我,似笑非笑。

讷讷地张口,“除了想尝试一下,也有别的原因呢……”

你却闭口不再问。

我知道的。聪慧如你,怎么会看不穿。你向来讨厌试探,这次也是一样呢。

【伍】

这个地方,真是神眷顾的地方。

没有去过的人,万分憧憬。而有幸去过的人,再重返城市的繁华与麻木的时候,会疯狂的想念。

这里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块沙石,甚至每一缕阳光,都藏着神话故事。藏族人生性浪漫,因此身处,就是身处于无数的故事与传说中。

米信陷在民宿客厅的柔软沙发里,手里摆弄着自己的电脑,正一张张地翻着他在旅行途中的照片。极少有他自己的,多数是阳光与植物,都是阳光刚刚好的模样,沐浴在蜂蜜色光线里的一切总是显得温暖而轻柔。

“看来你不是一个自恋的人,都没有你自己的照片呢。”我撇嘴,笑嘻嘻地打趣。

他在灯光里扭头看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一个人旅行总是有这样的弊端,也不好意思总是麻烦其他人,自拍的话也拍不到想要的景致,所以不如花时间去好好拍拍其他的。”

我也没接话,继续盯屏幕看照片。

米信点了下一张。

一队神色疲惫却满脸笑容的人。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脚上是泥泞的不成样子的登山鞋,脖子上挂着傻兮兮却重要无比的金属水壶。他们笑得真实,并不是轻飘飘的虚幻的笑。那是生活的实感吧。

我突然就湿了眼睛。

“总是听说驴友团徒步旅行,拍这照片的时候还是第一次见。”他垂眼看照片,睫毛浓长而纤细,手指轻触着鼠标盘,“看见他们的时候,只觉得感动。明明已经那么累了却还在笑,喝点水买些吃的用的还要继续走。要是我的话,肯定会在半路就挂掉的。想想就觉得很辛苦了,何况真的用走的。”

米信絮絮地说着,并不看我。

我的世界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去年的那个时候,我也是会像这样真实地笑着吧。无忧无虑的样子,跟最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在这世界的屋脊上比出最愚笨的V字。

“呐,明天就是转山的日子了。我一整年都在期待这天。你陪我一起去怎么样?”男生合上电脑,扭脸笑。笑还没舒展开,就因为我脸上的眼泪而惊慌地收回。

“啊……我就是突然想起点事情而已。我陪你去,刚好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做。”我抬手抹了眼泪,飞快地笑。

他皱着眉毛,表情凝重,“你该不会是要去自杀吧……刚开始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对劲,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一个忍不住,“自杀你妹啊自杀,要自杀之前也是把你这种拍照只懂得光圈加大的先杀了!”我用力把他的脑袋按在沙发上,咆哮道。

指缝间头发的触感柔软,手掌下的人在不住求饶。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这个惜命的人去自杀。

因为我们的生命那么长,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会有转机的。我一直这么相信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陆】

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在藏历的五月底到达了拉萨。

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得都厌了。长途跋涉,也不能及时清洗一身臭汗的身体,所以睡袋变成了一种除了睡觉以外完全不愿意靠近的东西。

在拉萨的街道上排成一排看日出,是那个时候觉得最惬意的事情。

我们一行十二人,个个都黑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一张嘴就像非洲黑人一样露出一口惊悚的白牙。我们互相使劲揽着身旁的人,努力笑出自己最灿烂的样子,请过往的游人帮忙拍照。

你就在我左边,用力地揽着我的肩膀。你也晒黑了,皮肤是微微的小麦色。那个笑容,是我以前在学校完全没有见过的张扬。再多的语言,都不够描述其中的骄傲。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我想笑,也觉得该笑,就狰狞地咧了嘴。可是我哭出来了,鼻子又抑制不住地发酸,那个笑,像是从脸上生吞活剥出来的一样僵硬无比。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表情,只是想哭而已。

帮我们拍照的游人一放下相机,我扭了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身边的你。你的身上是你的味道,青涩之中有一点甜。就是这个味道,让我朝思暮想,夜不成寐。而这个味道的主人,被我狠狠地抱住了。

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泣不成声,放纵无比。我把头埋在你的胸膛上,用力地抓着你的后背,放声大哭着。

我不觉得委屈,这一番隐忍寂寞的单恋纵使令我身心俱疲,我也满心感激。因为此刻,我们的心离彼此很近。即使后来我知道,只是距离近而已。我不贪心,我很满足。

因为被我抱着,我看不到你的表情。

你的身体顿了顿,终是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很轻。那双手的主人,终究只是这样回应了我,而已。

我都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万能的青年旅店,即使环境不够好,也足够我把自己洗得清爽干净。我换了自己最爱的长裙,洗过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背上。我穿着藏蓝色的外套,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局促不安。

一行人去逛了民俗风情园,还亲口尝了尝刚出锅的糌粑。

总觉得,更像是苦尽甘来的模样。

听说转山时许愿的经幡很是灵验,还有会随着风飘走的纸质的风马。一切都美好的脱离人间,路边兜售香柏和首饰的藏人笑容淳朴。

天空的颜色真美,像少女温润善良的眼神一般湛蓝。比我想像的更加美好。

同行的姐姐总是在问我什么时候才要跟你表白。我被她问得不好意思了,也总会瞪着眼睛赌咒发誓是不远的事。

其实我是害怕的。

就像我们的徒步旅行一样,我总是跟在你身后。我在等,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一个回眸。然后也许你会说,是你啊,我们在一起吧。我就会欣喜着答应,然后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其实根本是不可能的吧。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

这九个字,就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跟着队伍转山之前,在聂日山的山脚下,我们一行人整理和确认自己的行装和装备。其实这转山本来不需要带太多的东西,在山上随处都设有小茶摊的。

我望着你穿了黑色卫衣的背影,手里偷偷捏弄着一串檀色的佛珠,不住暗暗地向神灵祈求自己告白顺利。

那是我在决定跟随你徒步旅行的时候去买的。这一路,不知已经被我抚弄了多少次。原本就光滑的檀木珠子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光。

陆祈臻。我就是如此痴迷地憧憬着你而已。

【柒】

米信早早地起床,站在我的房间门外不住地敲,“姓唐的姑娘快起床,转山的队伍走得忙,快快洗漱你别慌,别让小伙我等到心都凉……”

不知道哪里诌来的打油诗,配合着敲门的滑稽节奏,简直就像是在我门外说了一段天津快板。

我开门,恼怒地把自己的披肩丢到他头上,“姓米的小伙你瞎忙,姑娘我自然不慌张,絮絮叨叨什么样,打油诗也忒荒唐!”我唐沐可是汉语言文学在读,不回敬他一句简直是辱没我的名声。

徒步走到聂日山山脚下,抬头仔细看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隐在绿色之中的帕帮喀了。那是座在半山腰的小寺,一直往上走的话途中就可以去朝贡了。

清晨的阳光总是显得格外清澈。因为是一年一度的转山盛典,整座山脉都因神圣的气氛而安静祥和。许多人来得都比我们早得多,在山脚下遥遥望着,也能看见他们颜色缤纷的身影。早已上山的人已经点燃了香柏并且撒上了糌粑,青色的烟雾跟云雾融成漂亮的青灰色,缠缠绵绵地绕出了转山行进的路线。

我们跟着转山的人群,缓缓而坚定地前进着。

人群中有游客,也有当地的藏族同胞。那些爱美的藏族少女,喜爱用各色的衣饰装扮自己,却又怕被这高海拔的紫外线给灼伤皮肤,所以总是全副武装,帽子口罩的遮掩中,只露着一双清亮的一眼就看穿的眸子。

帕帮喀殿前设有小茶馆,给过往的游人提供甜茶和一些特色小吃食,不大的地方坐得满满的。

我在却拉前的藏族汉子手里买了经幡和纸制风马,随手递给米信两个,“写个愿望吧。然后把它挂起来,神明如果被你感动了,就会实现的。”

马克笔在我手中停顿良久,终究还是草草写了句身体健康。

去年在这经幡上,我是如何满怀期待写下一串愚笨的话语呢。去年的自己,是如何怀着一腔孤勇,飞蛾一般冲进世界上唯一的那一束光里去。

记不清了呢。

米信一脸认真,小小的经幡满是字迹。

我忍不住嘲笑,“贪心的家伙是得不到神的眷顾的。”

“写得多了,愿望被实现的几率才会越大。你这种文科生脑袋根本不懂概率。”他满不在乎地反驳,小心地收好。

转山途中有一处小寺唤作“撒日扎卡”,这后面有一处泉水,主要供寺中的僧人饮用。可能因了这神圣的缘故,当地人都相信这泉水可以治百病,因此在转山时节,总引得游人排着队去取水。

阳光不强烈,却刺眼。

米信个子高了我一个头。他站在我面前,阳光躲在他身后,周身氤氲出一片暖色的细细碎碎的线。那种光芒,像是全世界的光都汇聚了一样。

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喉咙被汹涌的回忆死死扼住。

男生突然抱住了我。

想哭,却不敢。

【捌】

银色的水壶被清凉的泉水灌满,光滑的壶身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只用看的就觉得清爽。你仰头大口喝水,突出的喉结在你的喉咙处上下窜动着,像只运动迅速的虫子。有一点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亮晶晶地滑下下巴,汇聚在下巴最尖的地方。

我突然口渴难当,只得用力去吞口水。握着自己同样灌满了泉水的水壶,脑子里却好像只剩下病态而贪婪的去看你。

陆祈臻。你连喝个水,都可以诱人到让我死掉啊。

曲桑的山顶就有一块可以挂经幡的巨石。

游人们到达这里的时候,画面总是很凌乱也很是色彩斑斓。巨石上是随风飘舞的经幡,游人或站或坐,有的忙着写有的忙着挂,其乐融融的模样像极了在布置一个巨大的温馨的家。

我挂起我写的密密麻麻的经幡,一转身就看见了你。你的眼睛有一点点失落,望着那些经幡,漂亮的睫毛像把蒲扇,把我牢牢的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你的手指虚握着,马克笔漆黑的痕迹,在你白皙的指腹上停留着,文艺的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呐,你许了什么愿?”努力装作不经意,别过迅速发烫的脸颊,我声音颤抖地提问,不等回答,又兀自去嘲笑自己,“肯定不会是像我,全写一些废话。”

你看我,眼神还是失了焦距的样子。很快又回过神来,笑得很暖心,“只是一些俗气的祝福而已,家人身体健康之类。”

我虽愚笨,可是也知晓你的话并不是真的。不想告诉我的,我自然不会去追问。

转山的队伍缓慢前行,藏族女子衣上系着的邦典色彩鲜艳。

你走在我前面,并不说话。

“呐,你的志愿报了哪里?”我咬了咬下唇,终于打破我们之间的沉寂。低头看你的白色球鞋,鞋带系得很整齐。

高考结束我们的队伍就出发了,关于高考的一切似乎都被抛倒了脑后。成绩,志愿,以及关于未来的一切,都在这艰难的徒步行走中被遗忘了。

我并不是故意要提起的。参与你未来的人生,对于我来说,是奢侈。

你扭头看我,“考试之前拜托父母帮忙了。成绩大概没有浮动多少,可能是依据父母的意愿去了沿海城市吧。”你的眼睛极漂亮,清澈干净的程度跟当地的藏人并没差多少。你没有反问我,眼睛里全是无关痛痒的善意的光芒。

“我也让爸妈帮忙报了,可能就是咱们附近的城市吧。像我这样胆小的姑娘,爸爸妈妈总是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自己家的姑娘多大了呢。”我笑。既然你没有接话,那就由我来继续说吧。

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距离。

你陆祈臻,对于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不会多问一句。

转山的这一天,上、下密院的僧人会向大昭寺、小昭寺和布达拉宫帕拉康等佛尊贡献千供。

我们处在巨大的宫殿里,眼前身边都是做工精致的酥油灯。

所谓千供,就是一千碗净水,一千盏酥油灯,一千个多玛和一千朵花。

虔诚地伏在蒲团上,看着面前着红衣的僧人,认真地祈愿。

光影交错,影影绰绰,青烟缭绕,诵经声阵阵。

若佛祖真的愿意在冥冥众生中看到我,请让我跟面前这个叫陆祈臻的人,有更多一点羁绊吧。

【玖】

从帕帮喀向东面高处爬,就会经过一个罕有人知的天葬台。

米信一脸惊异地看陆续从那里离开的秃鹫群,“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野生的秃鹫啊。而且还这么大啊,我这次赚到了……”

我朝天葬台鞠个躬,不理他,整理一下背包,继续前行。

经过一个山脊,向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撒了一把青稞,我默默地坐在地上,拿出之前取的泉水慢慢地喝。

“啊……拉莎真是好踏……”米信嘴里嚼着一块糌粑,嘴里含糊不清。

“不要含着东西说话!”我额头忍不住浮起几道黑线。

初见米信,完全就是文艺青年没错,可是几天下来,这个男生的行为性格还真是够脱线的。

色拉寺已经位于山顶位置了。

从这个位置,可以俯瞰一切。

米信在不远处拍照,背景是蓝到窒息的天空。他穿烟灰色的外套,双腿又长又直,被阳光微微勾勒出奇妙的轮廓。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够美好的啊。

他拍累了,几步走回我的身边,坐在我身边,一脸遗憾地叹息,“这里真是太美了,可惜我不是从小长在这里。”

“从小长在这里,也应该不会厌烦的吧。”我抱紧了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一阵沉默。

“呐,一直也没问过你,”男生看我,一脸认真的表情,“你再一次来转山,除了喜欢这个地方,肯定有别的缘故的对不对?”

我看他的眼睛,慢慢抿起嘴角,“嗯。”

米信张大嘴巴,“我就知道,你有的时候会突然走神,还会突然就哭,神神叨叨的怪可怕,果然是有秘密啊!”

“是一件虔诚的秘密。你也可以理解为是面对旧景怀古什么的。”我只得笑了。

“难道你上次是跟你男朋友一起来的,然后你男朋友因为什么缘故去世了,然后今年你来殉情了?”他不仅把嘴张得更大了,眼睛也一并瞪大了。

我实在忍不住,踹他一脚,“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死!”

“冷血又暴力……”米信撇嘴,慢慢揉着自己的腿。

下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地藏人在山脚下扎起帐篷,来欢迎去转山的家人。

回旅馆的途中,米信悄悄地牵住我的手。见我不躲,就安心地牵着不放开了。他的嘴角扬着,狡猾的如同一只吃到了葡萄的狐狸。

他的手,大而暖。

这个时候,竟然跟陆祈臻完全不同呢。

【拾】

从到达拉萨到今天,已经一周了。转山也转完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依旧是按照原计划,打算在第二天出发回家去。

同行的姐姐再三地催促我告白。

的确。再不说明白,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吧。

太阳刚刚下山,城市里就冷了起来。

我穿了大衣去敲你的房门,邀你出去走走。几句简单的话,却被我说的磕磕巴巴。

我看到了你眼中的迟疑。

你知道的吧。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让我和你之间勉强维持的关系轰然坍塌。可是你还是答应了呢。你更知道,我对你的仰慕,越早结束越是可以避免麻烦的吧。

拉萨的夜景很是美好,富有民族特色的霓虹灯映得整个城市都虚幻繁华的像座海市蜃楼。

我从街边的小店买了一瓶瓶装水。因为小瓶装的卖光了,我只能拎着大瓶的走在你身后。真的好沉啊,那瓶水。像是装满了我对于你的心意,被我颤抖着拎在手里。我走在你身后,看着你纤瘦却男人味十足的背影,还愚蠢地去幻想告白之后的情形。

你的长腿像剪刀,一剪一剪互相交错,不多时,我就被甩在身后。

我拼了力气去追你,努力迈开腿,手里的水瓶太沉,这样的负重于我实在太吃力。就这样笨拙地跌跌撞撞去追你,还是追不到呢。

眼里渐渐地蒙上了雾气,心里委屈地要死,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还是不回头,不看我。

力气一点点都从身体里跑光了。

我眼睛酸涩,还努力忍着,“我快跟不上你了。”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争先恐后去叫嚣着撕裂我的神经。头痛,眼睛酸,嘴角还努力地抿起像是笑的弧度。如果你回头了,看到我哭了,会觉得我更是个麻烦的家伙吧。

再乖巧的人也是有底线的吧。

我知道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

突然发了狠,我狠狠地把水摔在地上。“嗵”的一声闷响。

“陆祈臻,你等等我不可以吗!”

你扭头看我,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还是唇红齿白的漂亮模样。你的嘴巴一张一合,句子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一个字就是一枚炮弹,爆炸在我的身边,我的眼前。

“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的世界,就这么轻巧地彻底坍塌了。眼前一片黑暗,眼泪顺从地淌过脸颊,一片冰凉。耳朵轰响成一个灾难。

“我知道了。你走吧。”我捂住自己的脸。

这样,就是结局了吧。再没有“如果”跟“但是”,再没有猜测跟臆想。

不顾队长的挽留,执意提前离队。

在拉萨火车站站前,我把自己辛苦攒钱买来的徒步旅行的装备,悉数丢进垃圾箱里。

睡袋,水壶,登山鞋,拐杖,移动电源,小型锅灶,点火器,手电,防雨布,还有那台丑得吓人的登山专用的手机。连同对于你的病态眷恋,丢得干干净净。

起码,表面上要有这样决绝的姿态。

你不会知道的。

为了这次的徒步旅行,我把自己的未来,全部交换给我的家人了。学校,专业,全部由他们来选。

这就是愚蠢跟莽撞的代价。

【拾壹】

假期最后一晚,第二天就要踏上返程的火车了。

我和米信坐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干净的天空。

“真是觉得不虚此行啊……一路上有你指点着,什么都不用担心,过得好惬意啊……”米信握着我的手,懒洋洋地笑。

瞥他一眼,我抽出手,“导游费。”

男生在灯光下的表情很是慌张,“觉得你要狮子大开口啊。”

“切,看你也不是能付的起的样子。”我不屑,“那我问你个问题好了。”

他眨巴几下眼睛,“能问百度么?”

“敢问百度,你就滚。”我斜眼看他,挑挑嘴角算是笑。

米信立刻噤了声。

我仰头问他,“你知道竹巴次西的含义么?”

他的眼睛里映了斑斓的霓虹,伸手挠挠自己的后脑勺,“那种东西我哪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你。”

我笑了,重新把自己的手放回他的手里,眼泪偷偷地往下淌。

竹巴次西,就是指藏历的六月四日。这一天,释迦摩尼向他的弟子们解释了自己是如何大彻大悟的。人生的苦难、无常和生死轮回本来就是无尽的。要想脱离苦海,解脱轮回,前往洁净的涅彼岸,就要走上修行之路。

这就是释迦摩尼在成佛之后,悟出的四谛。

道谛、集谛、法谛、灭谛。

呐,我的第二次转山,也是修行之路吧。

若是我一直都沉浸在对陆祈臻的回忆里,会不得善终的吧。就像释迦摩尼悟出的真谛一样,苦难是无尽的。若是只把自己埋在回忆里,必定会越来越痛,越来越悲哀。

也就像我在上次转山的时候猛然领悟的一样。我们的生命那么长。有的人,即使你满身不堪,他依旧愿意拥你入怀。而有的人,你愿意把心切碎了给他看,却还怕他嫌它腥。

面前这个叫做米信的家伙,是前者吧。

每个旅行者都有一个虔诚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不过是想故地重游,然后埋葬一些东西。

陆祈臻,也会有那样的秘密吗?不得而知。

不愿再去探究什么了。不再提及这个秘密,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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