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心灵家园

时间:2022-10-18 02:11:20

重返心灵家园

摘 要:文章尝试探索玛丽・埃莉诺・威尔金斯・弗里曼的短篇小说《新英格兰修女》和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给艾米丽的玫瑰》中体现出来的怀旧情结。两作品中女主人公最初有着相似的遭遇(情感的危机),最后却得到截然不同的结局。路易莎怀念着温馨安宁的精神家园,艾米丽却对旧南方家园进行着偏执狂式的重建,由此导致了两人不同的人生结局。对于过去无法释怀的人,将无法走向未来,如何正确地面对时间的流逝以及空间的位移,寻找心灵家园的归属感还是毫无顾忌地自我封闭,这是两部作品的重要主题。

关键词:《新英格兰修女》 《给艾米丽的玫瑰》 怀旧情结

一、怀旧的意义:寻找归属感和文化反思

怀旧―英语词汇nostalgia来自两个希腊语词,nostos(返乡)和algia(怀想),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在心理学中,怀旧通常被定义为一种对于过去事物的偏好。怀旧的内容多种多样,去过的地点、见过的人物、经历过的事件和情境,都可以成为怀旧的对象。

人类对于怀旧的认识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早期的研究大多关注于思乡(homesick),即对于一个人故乡的怀念。这种特殊形式的怀旧曾被视为一种生理疾病。例如,17世纪中期的瑞士医生霍夫(J.Hofer)分析了在欧洲各地作战的瑞士雇佣兵的思乡症,将其归结为动物灵魂导致的大脑疾病。与他同时代的瑞士学者施瓦泽(J.J.Scheuchzer)则认为,思乡症是由于这些瑞士佣兵从阿尔卑斯山区来到平原地区,气候急剧变化导致血液涌上大脑。到了19世纪,思乡不再被当作生理疾病,但是仍然被视为抑郁症的一种形式。近年来,随着新一轮研究的兴起,心理学界对于怀旧的认识也出现了重要的转变。首先,怀旧的定义从单纯的思乡拓展到了过去的各种事物。其次,怀旧不再被看作一种病态的表现;相反,心理学家提出怀旧可能具有多种积极的心理功能,其中之一便是满足人们的归属需要。

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人类对于归属感有一种本能的需求,希望与他人建立并维持稳定的情感联系。怀旧可以帮助我们满足这种需求,因为它本身就包含有社会性的成分:当我们怀旧时,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过去的情境与事物,还有那些与我们一起体验这些情境、经历这些事物的人。怀旧是对于某种具有集体记忆的共同体的渴求,在一个被分割成片的世界中对于延续性的向往。

“现代的乡愁是……对于一种精神渴望的世俗表达,对某种绝对物的怀旧,怀恋一个既是躯体的又是精神的家园,怀恋在进入历史之前的时间和空间的伊甸园式统一。怀旧者都要寻找一个精神回归的对象。”[1]“怀旧主体把过去、家园等具有一定象征意味的客体想象成完美的、理想化的情景,在对此情景的感性体验中寄托某种稳定感、安全感或归属感,以此来弥合在当下现实中感受到的精神失落或人性分裂,或与令人失望的现实处境形成抗衡,在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中,怀旧具有强大的乌托邦功能。”[2]在十九世纪末美国女作家玛丽・埃莉诺・威尔金斯・弗里曼的短篇小说《一个新英格兰修女》中,女主人公路易莎就把“那间自己的房子”想象成了完美的栖居场所,她怀念并热爱着新英格兰安静温馨的田园生活和家庭琐事,并乐于持续这种安全和稳定的独身状态,最后她并不顾及社会对女性身份的传统定位,即做一个”真正的女性”,顺从谦卑、无私奉献地去成立家庭和相夫教子,最终解除了十四年的婚约,摆脱了即将束缚她心灵自由的无爱的婚姻枷锁。

怀旧一方面是一种对过去的建构,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对于现在的反思。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帝国时代:1875-1914》中认为二战后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历史的废墟(the ruin of history),人们处于一种昏暗的区域(twilight zone),这个区域是介于历史与记忆之间的某种不确定的区域,介于一个被录入史册的过去(历史)以及个人亲身感受的过去(记忆)之间不确定的区域。[3]史学家们意识到了这种人类的迷惘与困惑,文学家与艺术家们更把群众性的怀旧描写带进了作品。现代派作品表现的是人类正在经受的困窘和迷惘,但作品中作为具象出现的生命力趋于枯竭的现代生活传达的是一种更为深层的文化忧患,这种忧患只可能来自对历史文化的纵向思考。福克纳在战后的1930年发表了短篇小说《给艾米丽的玫瑰》正是一种对历史的反思,福克纳反观南北战争之后的南方小镇,正同战后的美国一样处于困惑和彷徨之中,文中小镇居民对战前贵族阶层的怀旧,对旧日南方淑女神话愚蠢的信奉,导致了艾米丽小姐毒杀了爱人把自己封闭在旧日的老宅中,这种对旧日家园偏执狂式的重建更加印证了南方贵族阶层的腐朽和没落。

二、路易莎的怀旧:安宁温馨的精神家园

玛丽・埃莉诺・威尔金斯・弗里曼是19、20世纪之交最畅销的作家之一,出生于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典型的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的新英格兰小镇。她的童年和青少年都在这里度过。“在她以后的写作中不断地描写卡尔文教对于新英格兰人民的影响和压抑……弗里曼以新英格兰地区衰落破败的乡村小镇为素材,着力刻画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她笔下的新英格兰农民过着简陋贫穷的生活,几乎与外面喧嚣的城市工业社会完全隔绝,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个性突出的人,在平凡中显示出鲜明的个性…纵观弗里曼的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出作家对普通人、特别是女性的深切同情和对摧残人性的清教徒意识的深刻批判。”[4]

1891年她的短篇小说集《一个新英格兰修女及其他故事》问世。《国家》杂志认为在她每篇看似“单调”的故事中都分别蕴含着“细微的惊喜”,这种单调正如一种“自我献祭”,温暖着每个新英格兰人的心灵。[5]在她的故事中,安宁温馨的家园作为一种象征,也是一种怀旧。家园本身本来是没有意味的,但主体把自身的感情投射到了这些物体当中,对其寄予某种希望和理想,由此它们才变得生动形象。《新英格兰修女》的开头有一段风景的描写,这样的风景让读者不禁想到托马斯・格雷《墓园挽歌》中的景色,暮色低垂,牧人回家,铃儿叮当,静谧的乡村让人产生无限的向往与怀念。

天时不早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边院里,树影也变换了模样。老远不知什么地方牛声哞哞,夹上一个小铃在叮当作响;不时一辆农家大车晃晃悠悠过去了,扬起一片尘土;有些身穿蓝上衣的庄稼汉,肩扛铁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小股小股的苍蝇迎面拥来,在和风里不住上下起舞。万物好像就因为要平静下来,才稍稍振作一番――正是一个先兆,预示着夜晚来临,万籁俱寂。[6](P1621)

除了田园风光,文中路易莎自己独居的房子可以看做是一个她精心布置和坚守的精神家园,代表着她独立的精神栖居地。路易莎怀念着旧日美好的新英格兰家园以及家人团圆的美好时光,她把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十几年如一日的固守那份田园生活的美好。即将到来的婚姻却将给她带来一个新的“家园”,就是未婚夫和他妈妈的家,在那个家里她将成为一名妻子和儿媳,将会成为受到清教陈规控制的所谓“真正的女性”:在那里她不再有决定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不能每天使用精巧的瓷器、从玫瑰和其他花卉中榨取香精、对每天三餐餐具精心摆设、还有在不同的场合佩戴不同的围裙,等等,这一切近乎仪式化的日常生活都象征着路易莎在面对一个混乱的社会时,建立和保持一种心灵独立,回归自然的决心。

文中最后一部分描述路易莎决定放弃婚姻时的心情时写道“一生风平浪静,孤陋寡闻而不失安宁,这都是她一向称心的事,就像是长子继承权一样。她凝神远眺,只见来日方长,那岁月有如粒粒念珠连成了一串,彼此一个样,都是那么光润,那么清白无疵。” 在路易莎看来,圣经中以扫为了一碗红豆汤放弃的长子继承权就是放在她面前这无爱的婚姻,这个束缚女性心灵独立自由的枷锁,摆脱了枷锁的心灵无比轻松,栖居在自己安宁温馨的自然家园里,与灵性十足的动物朝夕相伴的日子反倒更加轻松。在这样的坚守中,路易莎找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虽然贫穷和孤独,但是她住在自己的家中,过着自己惬意的田园生活,感觉自己是安全的、舒心的,这就是对往昔美好家园生活的怀旧造就的强大效果,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怀旧而引起的自我精神实现。通过十四年的等待,路易莎虽然没有等到爱情的完满,但是怀着一颗怀旧的心灵和追求独立的坚韧,她重返了自己心中的美好家园。

三、艾米丽的怀旧:对旧南方家园的偏执狂式重建

威廉・福克纳本人是个怀旧的作家,他在欧洲短暂停留了5个月后就回到他的家乡密西西比,开始了他一生的创作生涯,福克纳本人在《修女安魂曲》中说过:“过去没有死亡,它甚至没有成为过去。”[7]在福克纳的作品中,所有一切都被紧紧缠绕在过去之中。当代福克纳研究学者罗伯特.W.哈姆布林总结过:“福克纳作品的伟大主题之一就是表现他的主人公如何处理过去与现在的关系……他的很多作品揭示了主人公有必要摆脱过去,走向现在和未来这一主题。过去有时可被视为具有个负担、诅咒,比如奴隶积极意义的遗产,因为传统中有我们必须保存和珍视的东西,但是很多过去的因子已成为一制度,因而表现过去和现在的紧张关系是福克纳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8]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福克纳创作高峰期(1921-1942)的短篇小说,可以和他的长篇杰作媲美。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发现福克纳对女性的同情和他对社会旧习俗对女性的禁锢和压制的批判。

故事的开头是艾米丽的葬礼。艾米丽小姐去世了,男人们出于“敬慕”去送丧,因为她是一座“纪念碑”,代表着南方小镇上古老的贵族阶层,是所谓的“南方淑女神话”的践行者,是小镇男士们对于贵族淑女时代怀旧的对象。不仅是男人们,文中的其他小镇居民对艾米丽的生活极为关注,“艾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9](P41-46)艾米丽家族的老宅是“一座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带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这座老宅是贵族时代的见证,代表着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道德标准都高高在上的贵族阶层。值得注意的是经历了时代变更,“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的一干二净”。被棉花车和汽油泵围绕的破败的房子,并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内战过后的南方被工业化所迅速渗透直到完全占领,以农业生产发迹的贵族阶层逐渐走向衰亡。旧南方的旧经济体制一去不返,但是旧南方的社会文化体系对南方人心理的影响仍然存在。艾米丽到了适婚年纪的时候,因为贵族阶层的自视甚高,父亲赶走了所有不符合他期望的爱慕者,父亲撒手人寰之后只留给她一座老宅,等到一个北方建筑工人走进艾米丽的生活,小镇居民们认为她与他的交往是堕落的举止,真正高贵的妇女不应忘记“贵人举止”,对于这样一个“全镇的羞辱,青年的坏榜样”,大家派了教会的牧师和艾米丽的远亲去阻挠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想让艾米丽按照他们心中的“南方淑女”形象来生活,无助的艾米丽成为他们怀念旧南方,强行建构南方道德标准的牺牲品。

福克纳说:“带着怀旧情绪的人,说不定都在回忆他年轻的岁月。他忘掉了以前存在过的令人不愉快,不高兴的事情,只记得美好的事情”[10]面对如此的社会压力,艾米丽的举止变的越来越疯狂,最后她被迫也深深地痴迷于往昔并偏执狂式地重建她所谓的家园,她独居在老宅里面,只留一名黑奴为伴,父亲死后,她拒绝安葬他的尸体,毒死了爱人把他的尸体留在枕边共眠,在某种意义上她这种暴力的做法正是对往昔时光的偏执狂式的留恋,她需要有一个人不受世俗左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甚至不惜使用极端的方法。老宅里的所有物件和装饰都是旧时模样,三十年来艾米丽仍然坚持自己不纳税的特权,艾米丽终于成为小镇居民眼中神秘的南方淑女,但是却失去了一生的快乐和幸福。

艾米丽小姐的人生悲剧,说明了福克纳对这种怀旧的立场,一方面是同情艾米丽小姐,这个缺乏爱的南方淑女,标题中送她一朵玫瑰就显示了作者深切的同情。送给艾米丽的玫瑰花不仅是送给她一个人,也是送给那最后的南方情结。另一方面福克纳对这种南方怀旧情结又持有一种质疑和反思的态度。这种固守陈规的怀旧终究会被时代淘汰,这种病态专制的怀旧是人性进步路途上的绊脚石。

四、启示:重返心灵的家园

对于过去无法释怀的人,将无法走向未来,如何正确地面对时间的流逝以及空间的位移,寻找心灵家园的归属感还是毫无顾忌地自我封闭,这是两部作品的重要主题。两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曾遭受感情的危机、世俗的施压,但是却得到不同的人生结局。

路易莎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新英格兰小镇,面对衰落中的新英格兰贫穷的农村生活,面对无爱的婚姻以及未婚夫的情感外遇,面对将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的结局,面对即将被侵占的精神家园(以自己宁静温馨的小屋为象征),是该委曲求全还是该坚强地面对,在这个时刻,路易莎最终走出了社会的陈规以及感伤的困扰,正是因为她固守那份对于“心灵家园”的向往和怀念。与慢慢入侵的工业社会的喧嚣无序以及对自然的破坏不同,此处路易莎怀旧的对象正是农业社会中对于自然的尊重与挚爱。在一个得不到任何外部支持的环境里,路易莎坚持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最终摆脱清教教规的束缚,走上了精神自由的单身之旅。而艾米丽却毒死爱人并孤独终老,成为旧南方贵族阶层衰落的见证。她是旧南方淑女神话的受害者,高贵的淑女不能下嫁给任何身份低微的男子,更别提一个修建铁路的北方佬,小镇居民把南方旧有的价值观强加于她,并对她采取宗教家族的前后夹击,最终可怜的艾米丽选择了逃避,她躲藏在破败的老宅里,陪伴她的是被毒死的爱人,永远都会留在她身边的爱人,只是已经腐朽不堪。旧南方民众以及艾米丽这种偏执狂式地怀念旧日南方家园的行为,导致了人物的悲剧,但是整个小镇仍然浑然不觉。

怀旧有时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情感寄托,有时是一种故步自封式的自我欺骗,只有摆脱束缚人类心灵的陈规旧习,传承那些自然、和谐以及人性,人类才能重返心灵的家园,那个真正的伊甸园。

注释:

[1]杨德友译,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2]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3]E.J.Hobsbawm:The Age of Empire:1875-1914,London: Abacus,1989.

[4]金莉:《文学女性与女性文学:19世纪美国女性小说家及作品》,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版。

[5]Maechalonis,Shirley,ed:Critical Essays on Mary Wilkins Freeman,Boston:G.K. Hall & Co,1991.

[6]Baym,Nina,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Norton,1999.

[7]Faulkner,William:Requiem for a Nun,New York:Random House,1951.

[8]李萌羽:《多维视野中的沈从文和福克纳小说》,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版。

[9]陶洁编,威廉・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短篇小说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文中引用均出自此版。

[10]董衡巽:《美国现代小说风格》,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

(闫焱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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