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光照里,幸福参差

时间:2022-10-17 04:43:09

嘉木与野草

落花的午后,睡起,阳光漏过疏散的藤蔓,斑驳了小院。我躺在竹椅上,枕一册杜诗,泡上龙井,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在旧竹椅的吱哑声里,随手翻着软软的诗集,不去想那三饮得道,也不懂什么喻禅于茶,只在这浮生半日的清闲里,看阳光慢慢斜去,是一件幸福的事。

晚饭花开,换一壶香片吧,时光里收藏的花韵,便和新开的茉莉的清香,在黄昏的气息里参差相逢。小儿爱看茶叶在玻璃杯里下沉、上升、舒展、徘徊的样子。我便和他一道,透过杯子,对着斜阳,看碧黄嫩绿的茶汤。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要是我,会用纤毫浮游,云蒸霞蔚一类词来形容,但小儿不管这些,他只是迷恋光影的变化。达芬奇说,“瞧一瞧光,注意它的美,眨一眨眼再去看它,这时你所见到的原先并不在那里,而原先在那里的,已经见不到了”。

带儿子去郊外,看茶园,绿浪如瀑,春意成河,恣意地倾泄在山坡上,延绵在时光里。白云苍狗,东山雾起,夕阳西下,参隐商现,北斗遥遥,南风习习,春姑娘满袖清香,盈盈,舞春晖漫山野,催老树生新芽。儿子在新芽间奔跑,绿风轻扬,边跑边问:“爸爸,为什么茶园里没有树,也没有草呢?”我不禁也困惑了,记得小时候的茶园里,是有银杏、香樟,梨树,还有野蜂窝的,地下也有杂草丛生,春天梨花白,秋天银杏黄,茶园里春光秋意,参差盎然,远不似眼前的整齐划一。

茶园的主人说:“大树的浓荫,遮住阳光,底下的茶树就长不好,于是大树都被砍掉了,野草,会与茶树争夺肥力,也都锄去了。”“可是,大树不是可以使气流宛转,野草不是可使气韵温润么?”我问,“现在谁还管这些,茶农都只注重产量了。”可是,没了野草的参差秀映,嘉木还能承泽天地之毓秀么?我们这代人,从乡下到了城市,慢慢习惯了整洁,却丢失了参差,总想着在乡下,还能找回些斑驳旧影,好比茶园,好比茶味。想起外婆炒茶,杀青、回潮、挥锅,皆用柴火加热,于自然的馈赠之外,更增添了一缕烟火气息,那参差的感觉,为他处所无。若加一点野蜂蜜,又是别一种风味了,野蜂蜜,乃吮得百花酿就,香味层次丰富,更显参差百态。

远方与故乡

讲到蜜蜂采蜜,表姐的女儿,从小生活在城市,便很向往蜜蜂的自由。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母女同题作文——“离群的××”,妈妈写一只走神的小海龟,离群后成了海鸥的美餐,来影射女儿拖拉的习惯。不料小朋友针锋相对,写一只蜜蜂,不愿为严厉的蜂王劳动,离家出走,做回了自由的蜜蜂,为自己采花,为自己酿蜜,懂得了劳动的乐趣,享受生活的百态千姿。妈妈看了说,敢情是小学生的自由宣言呢。其实妈妈何尝不懂自由的魅力,只是平时,有学校的纪律约束着,哪容你随意参差?好在表姐是个开明的妈妈,到了寒暑假,便带上女儿,体验生活的千姿百态去了。

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小朋友自然是喜欢的,吉隆坡的热带雨林酒店,也是一种特别的经验,小蜜蜂在妈妈的带领下,已经游历过不少名胜。光是英国BBC评选的,世界上最美丽的五十个胜地,就已去过七个。今年春节,爸爸妈妈带她去了南半球,在新西兰的海滩上玩沙子、捞水母、抓海星,连脚背都晒伤了。在皇后镇,小朋友坐过最古老的蒸汽船,在一个“天堂一样美”的花园里喝茶,喂羊,剪羊毛,看牧羊犬赶羊。去大峡谷看雪山,坐帆船看瀑布和海豹。住在离牧羊人教堂不远的地方,白天在山上看湖景雪山,傍晚在湖边看湖水蓝蓝,夜晚一家人躺在星空下看星星。

下一个假期,妈妈计划要带小蜜蜂去巴黎的塞纳河畔,也许长长的假期,总让人期待远方,却容易忽略那并不遥远的故乡。参差百态,幸福之源的另一种含义,就是“你要知道得更多,便要知道得更少”。而这更多与更少的辩证法,要在故乡的田野上,才能体会得到。相比远方,熟视无睹的故乡,只有“更少”的景色,却包含“更多”的细节,比如野草怎样恋着露水,而每一滴露水里,又隐藏着另一个天堂。

故乡细细的秘密,就拿今晚的咸菜炖肉说起吧,为什么每次从老家带回的倒笃菜,炖肉,做麦饼,味道特别香呢?超市里那些价昂的雪菜,与之相比,味道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在我的家乡,特有一种细叶雪菜,叫九头芥,初夏时节,收割了,微微晾干,切成细细的,揉上盐,装进大腹小口的腌菜坛。用一头圆润的木棍,用力压实,直到青色的卤汁冒出,再继续添加菜叶,层层压紧,如此反复,直至坛口收拢,用稻草封口,倒立在墙角。两个月后,就发酵成滋味独特,回味悠长的倒笃菜。这寻常不过的腌咸菜,总让离开家乡的游子,魂牵梦系,这里面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原来在家乡的水里、泥土里、空气里,弥漫着数以亿计的微生物群,她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呼吸着太阳的光和热,已经生活了亿万年。无数次地,泥土的芬芳、雪菜的绿叶、农夫的祈望,被她们细细密密地,一层一层缝进大腹的陶坛,在无限繁密的黑暗中,在母性的温暖里,无限丰富地分解着、分泌着、激活着那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最终孕育出一坛坛风味独特的倒笃菜。在每一个人的故乡,那生长了亿万年的微生物群,皆有特异之禀赋,这就是为什么各地的腌咸菜,味道参差有别的缘由了。而我,最爱的,自然是家乡的味道。

有用与无用

读小学时,在家乡,听惯了乡村的恋曲,远远近近的树,高高低低的云,颓圮的篱墙,荒烟蔓草,春水池塘,和着浅斟低唱的蟋蟀,蝉鸣,蛙叫,还有许多已经“遗忘了的歌声”,如那袅袅炊烟,参差,摇曳,消散在日常光照里。后来,到城里上了初中,校园里传来“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的歌声。再后来,歌声里又有了“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的忧愁,周围的同学,开始萌生了参参差差的心思。

清新的台湾校园民歌,在80年代的校园里流传,我们唱《童年》、《兰花草》、《外婆的澎湖湾》、《乡间小路》。高年级同学,则唱邓丽君的《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时,每个人的抽屉里,都有一本抄歌词的“歌本”,而老师,经常要突击检查,如果查到“靡靡之音”,一律当场撕毁,算不上“靡靡之音”的,则斥之为“无用的知识”。那什么是有用的知识呢?自然是数理化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那个年代,校园里最为嘹亮的口号。那时的语文课上,我们只知有周树人,还不认识他的兄弟周作人,否则一定会引用周作人的话,来反驳老师,“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那么,唱无用的歌,自然也是校园生活所必要的了。

初中毕业时,男同学唱《铁血丹心》,女同学唱《橄榄树》,歌声把我们的心带向远方,好似男的要去闯荡江湖,女的要去流浪远方。上了高中,学习更为紧张了,而我却愈加喜欢上一些“无用的知识”,写诗,读武侠书,每天早上跑到学校旁边的小山上,练气功。罗素说过,无用的知识,最重要的优点是能促动心灵沉思的习惯。高中时代的我,想必是比较沉默的,许多年后,偶然看到李宗盛写的一句歌词,“这个世界太喧哗,所以沉默的人显得有点傻,但是这样的人你不可以小看他,如果你肯给他一把木吉它。”我想,那时的沉默,大概是心思在参差复杂地发酵的一种状态吧。

参差百态里,流光可曾改变了欢颜?而今,连我也开始反对起“无用的知识”来了。周杰伦的歌,我不喜欢,也“真心”不懂,这不是参差的吊诡么?直到有一天,听小女孩哼《听妈妈的话》,当我听到“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时,终于懂了。

斑驳阳光里,坐而饮茶,论道幸福,是一件了无边际的事。就如这龙井,明前早茶,固然好,山高路远,来迟的,也好;一旗一枪,漂亮,粗枝碎叶,来自参差烟树,也是天涯芳草;紫砂泡茶,好,用青花瓷,亦好,像我,用玻璃杯,也挺好。

好了,我自要吃茶去,小儿指着窗外,说:“爸爸快看,小燕子学飞呢。”我抬头望去,但见燕燕,差池其羽,向着光,剪出一个参差美丽的影。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广播电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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