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旭日阳刚

时间:2022-10-17 10:38:21

春天里的旭日阳刚

1

第一次看他的视频,有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夹烟的手定在空中,说不出脸上是狂喜还是痛苦,唱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时,一仰头狠狠把下牙床一绷――这人身上有股能豁出去的劲儿。

见他的时候,他俩已经成名了,很多媒体围着采访。他正给别人签名,签得龙飞凤舞的,我才知道他叫王旭。

有人说:“您这字儿是练过啊?”

他面无表情:“天天一大车一大车的货都得签字,不签名字要扣钱的。”

原来,他是一个仓库保管员。

我俩握手时,边上有人对他介绍我“这是谁谁”,说完停顿一下,等他反应。

他像没听见一样,没假装说“哦,你好你好”,也没问“谁”,就俩大眼珠子看着我,严肃地说:“你手挺凉的,找个暖和地儿吧。”

他俩上春晚前,彩排的时候我看他一身平常的旧绿裤子,一件洗得看不太出来颜色的毛衣,满脸萧条,问他在春晚上换不换衣服,他说:“不换,我没钱。有钱也只会买这样的。”

他拿个装胖大海的铁杯子,感冒了,嗓子有点儿哑,也不担心直播的时候唱破了,“破了就破了”,春晚只让唱一首歌,他觉得这一点儿不如在地下通道里唱“痛快”。“那种感觉非常来劲儿,非常过瘾。有的时候过道里人特别多,来回过,人的声音嗡嗡嗡嗡地吵着,我烦那个声音,我就要唱崔健的歌,吼老崔的‘一,二,三,四……’唱完一段之后,再看,消停了,没有一个人吭声。”

2

农民工很多,唱歌的也不少,但有这种劲儿的人少。他44岁了,这个年纪的人,有的都在家里踏实当爷爷了,他还在地下唱摇滚。

他16岁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成方圆唱《游子吟》,对那个“六弦琴”感兴趣,坐火车去开封花45块钱买了一把金龙牌吉他。这是民权县的第一把琴,买回去之后,县里没人会这个,他对着吉他看来看去,“我就想,这7个音,1,2,3,4,5,6,7,只有6根琴弦,怎么能发出7个音?当时挺纳闷,然后就来回抠,抠了很多天,左手手指不经意间按到弦了,一拨,还有音,这才知道,哦,按着也能出声。然后就开始找,1,2,3,4,5,6,7。”

他愣是自己把和弦都找出来了。

但在农村里,像他这样拿把吉他唱歌的人,长一辈的人都说是二流子。可他并不在意,说:“管他干吗,我还是弹我的。那时候我家门口那条公路上车少,我们就在马路上抱着吉他走着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不然就是‘阿里,阿里巴巴’,瞎吼。”

这样的小男生,不分时代地域,哪儿都有一小撮,但一般稍长大一点儿就被制伏了――人都得活着。

3

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农村联产承包制开始,他承包了一个苹果园,种了100多棵苹果树,种得不怎么好,但日子过得痛快。

没两年苹果树都死了,他就刨了种庄稼。小麦、大豆、花生、棉花、玉米、西瓜、甜瓜,到冬天还撒了两亩地的菠菜。他年轻,力气大,不觉得苦。

说起春天播完种之后犁地,他是真兴奋。“那个麦子,播完种之后都是一条一条的沟,得拿一个很沉实的木板,想绑多宽绑多宽,然后绑上根绳,从地这头往那头走。弄过去之后,看着可好看了,那地平展展的,然后一溜一溜、整整齐齐的麦苗就都长出来了。”

有生命力的那个壮阔劲儿他喜欢。

但农民种地没什么效益,20世纪80年代末,农业负担开始加重,再怎么下力,一年到头种的东西只够自己吃的,挣不着什么钱。晚上他们几个人坐在苹果地里,抱着吉他,边上四五个人,想起一出唱一出。苹果地离马路非常近,马路上也有人站那儿听,有的骑着自行车直接就从马路下地了。

但一两年后,跟他一样大的人都结婚生子了,就他一个人,吊儿郎当每天在那儿晃悠。

和媳妇第一次见面,他就拉着人家的手,哭诉了一回身世,媳妇“可怜”他,就嫁了。很快他们有了儿子。

如果没有选择,他也就这么在生活的框里过下去了。可是,1989年,县里来了歌舞团,要到河南、山东、河北、山西去巡演。他想去,老婆死活不让,他说:“那我也得走。”那时候,就好像有个东西勾着魂,什么东西都拉不回来。

歌舞团一共13个人,搭台、拉幕、独唱、伴唱,他都干。他烫了头,穿着皮裤、高跟皮鞋,还有一件红色的衣服,这就是他的演出服了。

团长安排他在民权的一个乡里演出,他刚往台上一站,底下就有人认出他来:“哟,那个是卖苹果的!”他唱了一首《一无所有》,唱到“你这就跟我走”时,底下人接话说:“你早就该走了,卖什么苹果呀,好好唱你的歌吧!”

到了春节,他回家带回20块钱,里头有跟别人借的10块钱。“手冻得通红,裂着大口子就回家了。那时候感觉家里的被窝特别暖和,往里一钻,再不想出来了。”

4

后来他跟老婆一起卖馄饨。民权有个葡萄酒厂,上完班有吃夜宵的,就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们得准备100个碗。“碗是干净的,摆成一排,调好的料放在桶里。我们一看那些人呜呜地冲这边过来了,赶紧盛汤,馄饨往里头一扔,噼里啪啦的,管它多少,反正5毛钱一碗。端完一轮又端另一轮,挺紧张的。紧张完了,忙了一身汗,然后等他们走了,收摊儿,回家,睡觉。”

后来他们又卖过小百货、卖年糕、卖菜,给人加工蛋糕,收花生。王旭说起蛋糕来格外有股香甜劲儿:“我这个人比较实在,加工的都是足料。有的人加面粉多,鸡蛋少,或者用糖精什么的,我就用纯砂糖、纯蜂蜜。”

他说:“我是主张那种一分利的人,不主张两分利。”

他就这么忙忙叨叨的,只有去县城买东西,带着老婆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才想起唱歌的事,刚唱一句“春去春会来”,“我老婆说唱什么唱,跟哭似的。后来我又唱‘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我老婆说这个行,挺好玩的。”

小买卖做不成气候,还常被抄摊儿。20世纪90年代末,他去了新疆乌鲁木齐市,靠卖力气挣钱,一天10块钱。“上面拆了房子,我就在底下哗哗地弄,一头一脸都是土,到最后就露个小眼睛。”

春节在黄河小浪底,他为了拿100多块钱的加班费不回家。大年三十值班,“那时没人,在大山里,感觉回音特别好,就吼呗。”那时他唱的是“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不凄凉,也不自怜,唱累了,他算一会儿100多块钱怎么花,再唱一阵子。

5

2000年,有亲戚打电话说,你不是会唱歌吗,来北京吧。他扛着给人家的一包花生就上了车。

“快到西站的时候,心里直跳,就像做梦一样。看着车窗外灯火辉煌的,我心说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电啊,在我们老家可是8毛钱一个字啊。”

下了车他直接就被拉清河去了。他的工作其实是给KTV包房烧锅炉,一个月500块钱。“500块钱也不少,我在家一年也挣不了那么多钱。”

趁老板不在,他们几个人也曾爬上舞台唱过歌,但还没唱两首,底下一个人闷声喊“老板回来了”,他们就只得赶紧放下话筒。但他觉得,这个地方“能洗澡,能唱歌,能挣钱,多好”。

他看KTV门口别人开排档,向妹妹借了三四千块,跟经理申请把门口的摊儿承包了。干了一晚上,经理一看生意好了,半夜就找他谈话,要把摊儿收回去,自己干。王旭心里生气,但又不敢跟经理急。“一急,走了,就没地儿去了,烧锅炉就烧锅炉吧。我说我要来喝酒得免费啊,他说行行行。”

夏天,王旭穿着大裤衩,往小摊儿上一坐:“喝酒,吃小菜,往狠了吃,气得我。”

到最后锅炉的活欠他半年工资没给。他待不下去,回家了。

6

2003年,北京有地方要仓库保管员,他又来了。

来了没几天就闹非典了,人都不让出去,几个同事坐那儿山南海北地聊天,最后同事鼓动他去酒吧唱歌。

老板办公室里有电话,他趁没人的时候进去了,拨114,“喂,”他四下瞅着,低声说,“麻烦您给我找一下全北京市酒吧的电话。”

114倒没崩溃,很镇定地说“就3个”。

打了两个,都不要人。最后一个在三里屯,说正好缺一个歌手。从他下班到演出相隔两个小时,“我算着倒两次车蛮可以赶到,结果一到国贸就堵,一连迟到了3天。”最后他还是被解雇了。

再没别的路子了,他就下了地下通道。

第一次去公主坟地下通道,他顺着那个边上溜溜达达,终于走不动了,才贴着边一坐。可他还是不敢唱,来来回回出去了3趟,买了3瓶啤酒,喝完了,往那儿一坐,才敢弹。

一开口唱,他的雄心就有了。他有一套自己的方案:这两天在公主坟唱,然后顺着往东唱,南礼士路、复兴门、西单、王府井。终于有一天,到了天安门,他背着琴在前门的通道里一溜达,后面有个保安就来了,他心里咚咚直跳,心说这个地方肯定不让唱,蔫头耷脑地就回去了。

后来他就一直守着公主坟通道唱,那里“冬暖夏凉”。有一年里头施工,他嗓子里像小针扎似的,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痰。

他害怕不能再唱了,就锻炼自己的肺,练憋气,“能憋两分多钟,最长的憋两分四十几秒”。他还练习跑步,倒立。

这个治病的办法听着让人辛酸。他却说:“这有什么辛酸,不挺好吗?锻炼身体,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这么彪悍的人,只怕城管。但城管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打游击呗”。

他也有觉得被人瞧不起的时候,但那念头一闪就过了。“最重要的,我觉得我还得生活。我是拿自己的东西来换回我需要的,没有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我们都在上班。”

7

他也想过要出名,在草桥住地下室的时候,一天有人拿张单子给他,说《梦想中国》海选,你拿着去吧。他不知道海选是怎么回事。那上头写着要艺术照,他花了几十块钱,戴着帽子,穿个短袖,侧着身,脸上还涂了点儿粉,照了个所谓的艺术照。

6月份,在望京一个大院子里,他从早晨六七点钟排队,一直排到下午三四点。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了,刚开口唱“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就被打断了:“好了,下一个。”

就为这两秒钟,他被晒得晕晕乎乎的,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走了。所以《星光大道》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参加海选时,他没再去过。

他从此就死心塌地在通道里唱了。

有一天唱《安妮》,边上那个摆地摊儿的大姐,扭头卷东西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把人家唱哭了。

还有一天正唱《英雄》,有个姑娘路过,让他再唱一遍,他一高兴,升高了半个调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她说,大哥,我能抱你一下吗?我说来吧。我们拥抱了一下,我觉得特温馨。”

他挺自得其乐的,干自己喜欢干的,能挣点儿钱,还能得到人心的奖赏。

8

就是在这个通道里,他认识了另一个唱歌的人,叫刘刚。

刘刚是东北人。当狱警的时候,他天天端枪对着树林里的坟堆站着,“晚上有点儿害怕”,就对着林子唱歌壮胆,后来买了把吉他,开始练歌。退伍后他失恋了,就带着吉他来了北京。

他卖过盗版DVD、小百货,也出租过碟……后来他娶了媳妇,媳妇把家里的工作辞了,跟他来到北京,做那种塑料套的一次性筷子,一袋筷子是5000双,串满一袋子是10块钱,一天一宿也就串两袋子。一家3口一年下来根本攒不下钱,有时还得跟朋友再借点儿。

刘刚为了音乐来北京,他媳妇却是为了跟他在一起才来北京。“来了之后是很现实的生活,吃苦受累,那么小的房子,天寒地冻的。”这些苦媳妇都跟他一起受了。

说起媳妇,他眼睛红了一会儿,说:“我心疼她,但她说我不图你什么,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

人在心里头总需要有一个归属,刘刚也有。“其实每天唱完歌,背着琴从通道出来,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下班的,挤公交的,他们让我觉得,这世界其实挺美好的,能让我心碎。”

9

8月的一天,他俩和另一个朋友在刘刚家“开演唱会”,第一首唱的就是《春天里》。他们喝了点儿啤酒,兴致很高,最后就赤膊唱。要散的时候,朋友说录一段吧,他们就又唱了一遍《春天里》。这个视频后来被朋友传到网上,点击量过了千万。

王旭说他当时特别喜欢这首歌,他的QQ签名上写的是:“等我老去那一天,等我死了的时候,不要在我的坟前放哀乐,就给我放这首《春天里》。”

在《星光大道》总决赛的时候,每个选手都要请一个往年的冠军一起唱,王旭和刘刚去找老毕,说他们不想请冠军,想请另一个人――一个被淘汰的选手。

刘刚说:“那个孩子特别不容易,才21岁,他视力有问题,头发是白的,但是他会弹吉他,吹萨克斯,歌也唱得特别好。我认为自己跟人家比不了,在我心里他已经是冠军了。我们找他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敬重。”

在歌友会上,他们3个人站在台上,唱《北京,北京》。那个孩子唱完第一句,话筒忽然没声了,他没停下来,也没东张西望,而是把话筒拿开,大声唱了下去,“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他触骨般的心跳……”

10

有一种声音说,担心旭日阳刚只是昙花一现。

旭日阳刚说:“要说我们是昙花,我觉得我们要开得非常灿烂,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

他们这些天一直被媒体包围着,王旭用“可怕”来形容这个成名的过程,“等于两个人没有拿到执照,没有拿到驾照,开着火箭就上天了,多危险。这样很容易迷失方向,等你再想回来,就麻烦了。”

如果没有这个视频,没有网络,也许他们一辈子就过着很平常的生活,做很普通的人。王旭说:“那也很好。”

他原来就打算一边看仓库一边在地下唱歌,唱到65岁,“唱不动了,回家做个小买卖”。

看一个人,不是看他最终成为了什么人,而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什么人。能跟这样的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春晚前,我们去了地下通道。那时王旭戴个黑绒线帽,一脸黑扎扎的胡子,抱着吉他说,唱一个《笑着哭》吧。

他轻捻弦索,唱道:“生命就像一场云游,坎坷也是一种收获……伤痛就像一次放声歌唱,唱什么,有谁能够明了……突然间我感到如此狂喜的悲哀,拥有一切只不过笑着哭……”

唱得太野蛮了,通道里荒草丛生,人来人往,突然都消失不见。

唱完,他啧了一声,说:“不好,还是得夏天,喝点儿,咱们再来唱。”

春晚会过去的,但夏天有的是……

(摘自金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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