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人”与古代肖像绘画的早期称谓

时间:2022-10-17 01:50:52

“象人”与古代肖像绘画的早期称谓

中国古代肖像画名称,耳熟能详者“传神”“写真”云云,古代文本多见之。“写真”是古代较早通行的肖像绘画概念与称谓,早见于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绘画范畴最早出现的“写真”见于北齐《颜氏家训》:“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从现有文献看,“写真”是在唐代逐渐固定为肖像绘画通行称谓的。唐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天宝中有杨庭光与之齐名,遂潜写吴生真于讲席众人之中,引吴生观之”(吴道玄);“郭令公婿赵纵侍郎尝令韩写真,众称其善”(周);“善写真及画人物仕女,……惟写真入神”(陈闳);“李仲昌、李仿、孟仲晖,皆以写真最得其妙。”除《唐朝名画录》,“写真”一词的滥殇还见于一些唐代诗文与图赞中。例如王维《崔兴宗写真咏》,白居易《自题写真》《题旧写真图》等,薛媛《写真寄夫》,裴度《自题写真赞》,独孤及《苏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襄武李公写真图赞》,符载《淮南节度使灞陵公杜佑写真赞序》等。“图写真容,分布天下”(《唐会要》卷50),这些“写真”即肖像画“图写真容”的意思。唐代以“写真”作为肖像画概念的流行程度以及“写真”在唐人生活中的普及由此可证。

相对于“写真”,“传神”一词出现更早,首见于东晋顾恺之《论画》:“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另有南朝刘义庆《世说・巧艺篇》:“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这两处“传神”都是顾恺之的话语。因此,学界或认为“传神”作古代肖像画最早用称即在顾恺之时代,然而这是误识。宋之前,“传神”这个词语仅见于顾恺之一家独言。咀嚼长康原文处,“传神”一词在文中其实是对“以形写神”的褒辞,如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不曰形曰貌而曰神者,以天下之人,形同者有之,貌类者有之,至于神,则有不能相同者矣”。顾恺之的“传神”是对绘画境界的美学提倡,而非指示名物的一般称谓。“传神”一词的流布和作为肖像画称谓的通行是在宋代,在“写真”之后。清人郑绩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为写真言之。”“写真”之前古代肖像画的称谓又是怎样的呢?

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中评袁:“比方陆氏,最为高逸,象人之妙,亚美前贤”,又评江僧宝:“象人之外,非其所长也。”《古画品录》是迄今所见最早的一部古代绘画论著,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论画之书,今存者以是书为最古。而品画之作亦始于是书,弥足珍重。”《古画品录》提出的“六法”,成为中国画洎今不湮的纲要。但是除“六法”之外,一个同样重要的词语“象人”(或“像人”)却少人关注。除谢赫的《古画品录》,“象人”还见于南朝姚最的《续画品录》以及唐代张怀、李嗣真及阎立本的叙述。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历代能画人名》中有9处集中引录了这些言说,《历代名画记》引姚最评萧绎:“象人特尽神妙。”引姚最评谢赫:“写貌人物,不俟对看……然中兴已来,象人为最。”另引唐人张怀评顾恺之:“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张怀评陆探微曰:“夫象人风骨,张亚于顾、陆也。”又评张僧繇:“象人之妙,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历代名画记》中引唐人李嗣真评阎立本:“博陵大安难兄难弟,自江左陆、谢云亡,北朝子华长逝,象人之妙,号为中兴。”又引阎立本评杨子华:“自像人已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灭, 少不可逾。其唯子华乎!”“象人”或曰“像人”,古代文本通用。综上所述,“象人”作为绘画用语至晚兴于南朝,流布至唐,其间200余年,而后渐少出。重要的是,“象人”指涉的顾恺之、 陆探微、袁、顾宝先、江僧宝、谢赫、萧绎、张僧繇、杨子华、阎立本等画家都是以肖像而擅名画史的。俞剑华在《历代名画记注释本》中误释“象人”为“画像的画家”,今人多依此解。笔者认为,“象人”这个貌似平凡的词语,其实很遥远且很有意味,“象人”实是古代肖像画最早的概念称谓。

宋人郭若虚是历史上最早考察“象人”一词的论家,《图画见闻志・叙自古规鉴》:“《易》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又曰‘象也者,像此者也’。尝考前贤画论,首称‘像人’,不独神气、骨法、衣纹、向背为难。盖古人必以圣贤形像,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故鲁殿纪兴废之事,麟阁会勋业之臣,迹旷代之幽潜,托无穷之炳焕。” 这段文首的论述十分重要,可以视为最早关于“象人”一词的阐析,也是古代唯一论及“象人”的文本。

细析其述,郭若虚首先解释“象”“像”互训,故知“象人”即“像人”。他考析前代画论时发现了“象人”这个最早形成的概念名称,即所谓“首称”。郭若虚所考“前贤画论”,具体未详,比之我们今天所见应是更多、更远的文献。他推崇以“鲁殿”“麟阁”为“象人”绘画之楷范,“鲁殿”“麟阁”即汉代麒麟阁、鲁灵光殿,史载这些宫禁庙堂图有圣贤、忠孝之像垂世表范。看似论述绘画功能,实是对“象人”的解释。《汉书・苏武传》:“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 署其官爵姓名。”郭若虚提到汉宫壁堵上的这些“圣贤形象”正是中国古代早期国家礼制下的肖像绘画。相较于此,郭若虚忧虑其同时代绘画一般性描绘的流弊,认为“象人”应不仅以“神气、骨法、衣纹、向背”为究诘。其实这种现象恰是肖像对象泛化、肖像形态日常化的时代变迁所使,所谓“神气、骨法、衣纹、向背”正是古代肖像绘画基本形态的描述。综其所述,郭若虚所谓“首称”之“象人”,实谓肖像画的“首称”。关于这个肖像画称谓,我们可从更远时代的文本中找到溯源,进而考证其“肖像”的由来。

《孟子・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象人”言指“俑”。汉代赵岐云:“俑,偶人也,用之送死。仲尼重人类,谓秦穆公时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佣者也,恶其始造,故曰此人其无后嗣乎。”古人的鬼神崇拜形成了用生人入圹的祭葬制度,所谓侍死如生。“俑”是古代用木刻、泥塑等形式模拟生人形象的陪葬偶,是替代人殉制度的进步形式,虽此,孔子仍恶其“象人而用之”,这是“象人”最古的出处。孔子虽言“俑”之“象人”,然“象人”不止于陪葬俑。《庄子・田子方》:“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晋人张湛注:“木偶人,形曰象人。”列御寇张弓搭箭,置杯水于臂上,箭箭相接,人若木偶不移,故曰“犹象人也”。《韩非子・显学》:“象人百万,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盘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这里的“象人”也是木偶人的称谓。孔子“为其象人而用之也”一句里的“象人”似是一个陈述短语,而庄子“犹象人”句与韩非子“象人百万”则显现“象人”已是固定名称。姑且推断,“象人”用指刻塑模拟人形的特定称谓约在战国时期。

《周礼・冢人》: “及葬,言鸾车象人。”孔颖达《礼记正义》:“故〈冢人职〉:‘言鸾车象人’,司农注云:‘象人谓以刍为人。’康成注引此‘谓为俑者不仁’,是象人即俑人也。”汉郑玄释“象人”:“俑,偶人也。有面目机发,有似于生人。”抛开郑众与郑玄的明器之辩,对本文而言,郑玄的注释极具意义,这个“面目机发,有似于生人”正是肖像模拟的本义与目标。古代有始祖女娲“抟土为人”、黄帝“立桃象人”的传说,原始的巫神思维认为以自然材料制作的人形能够具有“生命”感应,人们通过制作的偶像来接感神明,后来模拟生人的肖像活动由宗教演进为情感需要。王充《论衡》:“立春东耕,为土象人……虽知非真,示当感动,立意于象”,宗教向情感的降移促进了肖像对象的扩展以及肖像形态的

演化。

刻塑是肖像最古远的形态。《尚书》记:“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像。俾以形旁求于天下。”孔传:“审所梦之人,刻其形象”。《国语・越语》:“王令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韦昭注:“以善金铸其形状。”高承《事物纪原》记载:“仙传拾遗曰:‘始自黄帝臣左彻,帝升天,乃刻木为帝状,帅诸侯而朝之。’此刻木像人之初也。”尽管有肖像性质的战国帛画以及“孔子观周明堂图画”之说,但从历史发展来看,刻塑“象人”早于图画“象人”,刻塑是先秦主要的造型手段与“象人”形式。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图画之妙,爰自秦汉。”秦汉“图画”沸,秦汉以降,“图画”进入一个以“丹青”与“壁堵”为载体的繁荣发展期,并成为视觉传达的主导形式。郑午昌在《中国画学全史》中引东晋王嘉《拾遗记》:“是则汉承古风,而加以变化,由刻木铸金而又为图画矣。”“象人”亦随历史发展由刻塑而逐渐移身图画,以致绘画“降于魏晋,代不乏贤”,故而六朝绘画文献多见“象人”,此实传之于古称。六朝“象人”从先秦刻木为人,染于秦汉“图画”,进入“调染翰墨”“丹青妙极”的卷轴绘画历程,“象人”在形态与内质上发生了巨大的演变。《礼记正义》中孔颖达曰:“谓刻木为人,而自发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智识”,这种“形貌发动,有类生人”的“象人”,至晋宋时已演进为绢素绘画时代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六朝“象人”既是古代肖像绘画之挺立,又是后世肖像绘画的导引。“象人”这个古代肖像画的称谓,相比“写真”的流传时间较短,受画史关注的程度也远不及“传神”。但“传神”“写真”等肖像名称皆与“象人”关联,“神”和“真”体现了“象人”成像的美学境界。

唐人贾公彦在《周礼注疏》中释“象人”:“谓以为木人,与生人相对偶,有似于人。”在“像”与“人”的关系上,“象人”这个概念极富意味与玄思,肖像画无论如何演变,都莫能逾越“像”与“人”的“似”与“对偶”。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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