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16 08:36:59
本文为宋仁宗嘉佑六年，苏轼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论策中的一篇。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的策略的重要性。
留侯论 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全文以“忍”字贯穿始终。以“能忍者”和“不能忍者”做对比揭示主题，立意新颖。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随文势带出子房受书的传说。
当韩之亡，秦之方蛊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
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
先写子房击秦之事做反面论证，说明子房原不能忍，只有匹夫之勇，未能成就大事。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材，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
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一暗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以“千金之子”为喻，进一步说明子房不能忍为老人所深惜，所以要深折之，使之忍小忿就大谋。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一比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一凉，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引郑伯、勾践例子正面论证能忍小忿的皆能成大事。 (“子房以盖世之材”一段由子房说到老人；“夫老人者”一段又从老人说到子房，用顺逆交错的手法。)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
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子房不仅自己能忍，辅佐刘邦亦能教刘邦忍，终于成就大业。 (“立韩信为齐王”这一史实为例证。)前半文都说子房不能忍，而举的例子皆是能忍者；后半文则将项羽不能忍而败和刘邦能忍而胜对照，又以高祖犹有不忍之气而子房以忍教之相映，此为反正交错。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赏 析
这篇文章是苏轼在25岁时的应试作文。南宋有句谚语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可见苏文影响之大，因为当时学习苏轼文章的写法，很容易得到考官的青睐。那么他的文章有哪几点值得我们现在的中学生学习呢?笔者认为有三：
其一，化大为小，立意新颖。题目是《留侯论》，张良一生可评论的事很多，楚汉之争的胜败有社会经济和阶级矛盾等方面的重要原因，但是作者摆脱传统陈见，重点围绕“能忍不能忍”这一点，提出自己的观点，评价张良一生。对比我们大部分中学生写议论文，对范围较大的话题，立意时不懂得化大为小，翻出新意。其实很多古文大家都具有这点功夫，如贾谊《过秦论》的主旨是指出秦王朝致命过失是“仁义不施”；苏洵因为反对贿赂，主张积极战斗，在《六国论》中就紧紧扣住“赂”和“战”来展开自己的论述，证明这是六国破灭的原因。高中阶段正是抽象思维快速发展的时期，应该多读书、多观察、多动脑，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见地，写文章时才能做到立意新颖。
其二，构思巧妙，“忍”字贯穿。文章开篇就提出“不能忍者不足为勇”，而有大舅者则为能忍，总起全文。然后引出下文，对张良加以评论。张良有“不忍忿忿之心”，所以才会有求刺客去刺杀秦王之举，因此圯上老人惋惜而深折之，教他忍小忿而就大谋。并以历史上郑伯、勾践的例予说明能忍的皆能成就大事。最后写在圯上老人的教诲下，张良不仅自己能忍，还能教刘邦忍之，以立韩信为齐王为例证明。文章主体扣住一个“忍”字，层层议论。初学写议论文的同学，易犯重点不明确的错误，所用材料，所发议论不能很好地论证中心论点，苏轼文章紧扣中心展开论述，不枝不蔓，值得我们学习。
其三，举例典型，比喻生动。我们同学写议论文往往只知说理，不知举例；只知正说，不知反说；只知直说，不知曲说。苏轼史论恣肆，文笔纵横捭阖，辨析也极为周密。先以张良击秦之事做反面论证，说明张良原不能忍；再以“千金之子”比喻论证，说明圯上老人深惜之；接着引郑伯、勾践的史实做正面论证，深化议论，说明有“报人之志”要有涵养忍耐；再举韩信的例子证明“不能忍”的刘邦的成功归公于张良以“忍”全之；最后以张良的相貌比喻论证，说明柔能克刚的道理。文章举例典型，正反对比鲜明，运用比喻，说理形象生动。同学们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努力学习历史文化知识，开阔思路，背诵、揣摩优秀的先贤作品，提高自身的文学素养。
译 文
古时候被人称做豪杰的志士，一定具有胜人的节操，(有)一般人的常情所无法忍受的度量。普通人受到侮辱，拔剑而起，挺身上前搏斗，这不值得算做勇敢。天下有一种真正勇敢的人，遇到突发的情形毫不惊慌，无缘无故对他施加侮辱也不动怒。为什么能够这样呢?因为他胸怀大志，目标高远(的缘故)啊。
张良被桥上老人授给兵书这件事，确实很古怪。但是，又怎么知道那不是秦代的一位隐居君子出来考验张良呢?看那老人用以微微显露出自己用意的方式，都具有圣贤相互提醒告诫的意义。一般人不明白，把那老人当做神仙，也太荒谬了。再说，桥上老人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授给张良兵书(而在于使张良能有所忍，以就大事)。在韩已灭亡时，秦朝正很强盏，秦王政用刀锯、油锅对付天下的志士，那种住在家里平白无故被抓去杀头灭族的人，数也数不清。就是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没有再施展本领的机会了。凡是执法过分严厉的君王，他的刀锋是不好硬碰的，而他的末余之势可以驾驭(连上句意思是：在锋芒之势上，是没有可采之机的)。张良压不住他对秦王愤怒的情感，以他个人的力量，在一次狙击中求得一时的痛快，在那时他没有被捕被杀，那间隙连一根头发也容纳不下，也太危险了!富贵人家的子弟，是不肯死在盗贼手里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生命宝贵，死在盗贼手里太不值得。张良有超过世上一切人的才能，不去作伊尹、姜尚那样深谋远虑之事，反只学荆轲、聂政行刺的下策，侥幸没有死掉，这必定是桥上老人为他深深感到惋惜的地方。所以那老人故意态度傲慢无理、言语粗恶地深深羞辱他，他如果能忍受得住，方才可以凭借这点而成就大功业，所以到最后，老人说：“这个孩子值得教。”
楚庄王攻打郑国，郑襄会脱去上衣身体、牵了羊来迎接。庄王说：“国君能够对人谦让，委屈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老百姓的信任和效力。”就此放弃对郑国的进攻。越王句践在会稽陷于困境，他到吴国去做奴仆，好几年都不懈怠。再说，有向人报仇的心愿，却不能做人下人的，是普通人的刚强而已。那老人认为张良才智有余，而担心他的度量不够，因此深深挫折他年轻人刚强锐利的脾气，使他能忍得住小怨愤去成就远大的谋略。为什么这样说呢?老人和张良并没有平生的老交情，突然在郊野之间相遇，却拿奴仆的低贱之事来让张良做，张良很自然而不觉得怪异，这自然，秦始皇不能使他惊恐，项羽不能使他发怒。
看那汉高祖之所以成功，项羽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一个能忍耐、一个不能忍耐罢了。项羽不能忍耐，战争中百战百肚，因此随随便使用他的刀锋(不懂得珍惜和保存自己的实力)。汉高祖能忍耐，保养那完整的刀锋(把自己的精锐实力保养得很好，等待对方的衰弊)，这是张良教他的。当淮阴侯韩信攻破齐国要自立为王，高祖为此发怒了，语气脸色都显露出来，从此可看出，他还有刚强不能忍耐的气度，不是张良，谁能成全他?
司马迁本来猜想张良的形貌一定是魁梧奇伟的，谁料到他的长相竟然像妇人女子，与他的志气和度量不相称。啊!这就是张良之所以成为张良吧(言外之意：正因为张良有能忍之大度，所以，尽管他状貌如妇人，卸能成就大业，远比外表魁梧的人奇伟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