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亨利 8期

时间:2022-10-16 01:33:20

一九七一年,我十五岁当兵进了山,被分在炊事班烧火。

那天村民送来一窝小狗。我想要,连长不准,说连队不能养狗。我说炊事班闹狐狸。狐狸偷肉,要狗。当真?你看这洞,狐狸咬的。那好,就一只。

先喂米汤后喂剩饭,狗咣的长大。竖耳朵一身灰。极其聪敏。当时报上常山现“亨利基辛格博士”的名字,很抢眼,便唤狗为亨利。亨利在营房长大,对集合的紧张气氛情有独钟,每当早操列队它都兴奋不已,围绕我的床低声呼唤。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炊事班本不必出操,让它一弄我只得爬起来。好好,我起来还不行吗?炊事班仅我一人狼狈地跟在队尾,一二一。一二一,亨利怕我掉队,一会儿跑前,一会儿断后,好像我是它的狗。

我悄悄上山摘村民的梨和柿子,亨利必随左右。水果跟人差不多,都有早熟者,你且慢慢寻,于树梢之巅,众绿中总有几点鹅黄。采这种果实我很在行,当时体轻如燕,可攀至极高处,用树枝荡秋千。可上去容易下来难,这就显出亨利的作用,它能于很远处发现村民的身影迅速报警,给我足够时间撤离。亨利与人的区别是,它不假正经,不认为偷水果是坏事,也不告密。我跟亨利在一起很轻松,无需试探和解释,偷个水果算啥,又怎么样嘛。

可也有失手之时。

那次是摘梨,那老汉走到树下亨利才叫。待我衣衫不整从树上跃下,砰的两脚着地,一抬头正和老汉照面,相距不盈两尺。本想大骂亨利:你这混蛋,干什么吃的你,可望着老汉却骂不出口。那是张被岁月精雕细刻出无数皱纹的脸,他对我微笑,皱纹打开时发出嘎嘎的响声。我情不自禁用心灵为这张面孔拍照,这种照片是任何相机无法获取的。多年后看到画家罗中立的成名作《父亲》,说真的,跟眼前这位老汉不好比,没有他脸上那股仙气。

老汉雕塑般站在我面前,对襟的马甲敞开着,赤色胸膛上的骨骼和肌肉一排排清晰可数,让我不禁想起小时拉过的手风琴,我会拉罗马尼亚歌曲《云雀》,米倒,米倒,米搔搔米倒米来,法西,来扫,来发发米西来倒。他望着我无言,我看着,他无语,亨利也沉默着,就这样六目相视了好一会儿。老汉问,娃,多大了?十五。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噬噬啦啦作响。娃,回吧,回吧。

回营房的路上,我投责备亨利,这老汉仙风道骨,亨利未必能发现他。可亨利自己很失落,它不看我,就不肯跟我对视,我望它时它故意扭过头,又好气又好笑。臭亨利,我还没说你,你倒来劲儿了。

事情至此并未结束。两天后的中午。连队夏季有两小时午睡时间,对那个年纪的我,两小时躺在床上睡不着会无比漫长,很无聊。突然,一阵紧急集合哨铺天盖地响成一片,似卤水点豆腐,把空气凝滞得像块琥珀。怎么回事,大白天为何紧急集合?亨利在我床前不安地转动,发出呜呜的咽呜。

跑出门外,全连已排成长长一列,望不到头。连长的脸铁青,释出无限的愤怒。我排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亨利。只见连长从连部请出一位老汉,他肩上的挎篮里没有柴草,而是一堆早熟的柿子和梨。虽说任何时候都有早熟的水果,可一下弄这么多很不容易,他这么大岁数,就算找到又如何采下来?老汉站在连长身边局促不安,手都没处放。连长吼道,有人偷老乡的果子,我今天非处分他不可!老大爷,您帮我认认,只要是我的兵,绝饶不了他!连长话音未落,亨利的鼻子喘起粗气,它抬头看看我,又死盯着老汉不放。

老汉眼里冒出水花,在正午阳光下闪着星光。他说,连长你搞岔了,我是给你们送果子的,当兵这么辛苦,为啥不能吃几个果子?您咋知道有人想吃果子,肯定您看到当兵的偷果子了?没有!老大爷您听我说,您帮我认出这个人,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生动的政治课,当兵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就帮我个忙。

老汉被逼无奈,跟在连长身后缓行。我拉低帽檐,早认出他正是把我堵在树下的老汉,完蛋了,刚当兵就受处分,妈妈知道岂不伤心死。我的心怦怦跳,深怀侥幸,希望不被认出来。没想到,当老汉走近我,亨利突然叫起来,一声声对老汉狂吠,咋劝都不停。它一叫,全连都笑了,连长也忍俊不禁,立正,解散,陈九留下!

是这小子?

不是。

真不是他?

真不是。

老大爷,您别怕……

我怕啥,不是就不是!

说完他把一篮水果倒在我脚下扭头就走。他走得很快,沿弯弯的山梁,像越摇越远的船,风扬起他的衣角,似挥动的手,深情对我呼唤。亨利追上去,跑到一半又返回,我知道它想为我送送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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