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宁武!

时间:2022-10-15 01:39:00

3月24日,宁武县薛家洼乡党委书记张宏皋、乡长弓春祥及派出所所长赵俊强等人在麻地沟煤矿被围攻殴伤。打了八九天点滴的弓春祥之后就一直服药,“头有点痛”。

如果不是弓春祥,那么头疼吃药的应该是书记张宏皋。

“该抓的人都要抓,”话锋一转,张宏皋却说:“如果真关心兄弟的话,就不要提这事了。”弓春祥否认肇事者朝凯煤业公司支付300万人民币致歉,他和张宏皋一样不愿提及此事。

谈及宁武县财政局长、县社保局长、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和县公安局副局长也曾被打一事,弓春祥无意间说“那是以前的事了”。

而在今年2月16日,在距此地不远的原平市长梁沟镇,党委书记李立军率队上山稽查煤矿私挖乱采,双腿被矿工打折住进了医院。

地方官频频与煤商矿贩擦枪走火,究竟是权力违规还是金钱越界,或是另有原因,颇值得深析。富煤的宁武,如山西诸多产煤县一样,有着煤炭主导的政经生态,其治下的百姓又与寄生在煤炭利益链上的诸方有着怎样的纠葛,令人关注。

朝凯公司敢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少数村民壮着胆子目睹了整场战役。3月24日中午大约12点,薛家洼乡党委书记、乡长、派出所所长及村支书一共10多人到麻地沟扦树梁煤矿与朝凯公司协商。

弓春祥说,乡政府接到村民的举报,朝凯公司未经相关部门批准在麻地沟修路盖房。

“协商”过程中,因为连弓春祥都“不知道”的原因,矿方先用挖掘机封锁了干部们的退路,然后电话叫来了七八十个手持铁棒的护矿队队员,将“协商”过程延长到了下午4点。

这次乡政府的执法行动是麻地沟村的村民几次三番举报的结果。有媒体报道,宁武县专门成立调查组,责成县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刑事拘留了肇事方中的4人,并有意让朝凯公司出30万元先行赔偿乡里在此事件中的部分损失。

与麻地沟村和阳方口镇郭家窑村相隔的一座山,已经被朝凯公司挖成了断崖。

早在2007年就有媒体报道,朝凯煤业公司才开工不足一个月,就有人举报郭家窑村东山坡的土地被挖毁,人树洼湾、杀场梁通往村民耕地的道路被挖断,村民100多亩土地无法耕种,而朝凯公司未对村民作任何经济补偿。麻地沟村村民更听说,朝凯公司在山口设卡,以保护矿山为名不准任何村民上山,即使是上山种地。

前车之鉴,朝凯公司在麻地沟的扦树梁煤矿刚开工不久,村民们就将对矿山上300亩耕地和赖以生存的水源的担忧诉至乡政府。

事实上,殴斗事件的发生地――杏树湾,早在2006年,阳方口镇招商引资,将该地煤矿和半山煤矿、窑沟煤矿三矿整合为扦树梁煤矿,归于北京朝凯煤业有限公司。去年12月10日,山西省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工作领导组的《关于忻州市宁武县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方案(部分)的批复》中15处整合关闭的矿井,麻地沟煤业有限公司、朝凯煤业有限公司和扦树梁煤业有限公司赫然在列。同时,北京朝凯煤业有限公司在山西煤炭整合的大潮裹挟下,被纳入山西忻州神达朝凯煤业有限公司旗下,整合后矿井产能达到120万吨/年。

朝凯公司的新东家忻州神达能源投资有限公司作为忻州市的骨干企业,兼并重组本市地方煤矿企业,在保德、河曲、宁武、原平四县(市)攻城略地,井田面积由77.5575平方公里扩展到116.4853平方公里,生产能力也上升到1740万吨。

火着窑烧了几百年,也没见烧死个人

村民穆春(化名)曾在晚上见识过舍沟村开山挖煤的壮观场面,至少有10多台挖掘机轰鸣着,七八十辆荷载30吨的翻斗车不停地穿梭,每四五分钟就有一辆车出山,车灯漫山闪耀。因其明目张胆挖煤由来已久,终于有人举报,后来省里派来的调查组进驻宁武。4月11日,20多辆小车开进了化北屯乡。

化北屯乡、阳方口镇、石马坊乡……宁武的私挖滥采披着合法的外衣,由原来黑夜偷着干发展到昼夜不停。

“不久前发生的王家岭矿难,相关部门启动问责制,这里的挖掘机全都连夜调走了。”村民刘同说的挖掘机就在化北屯乡的散岔村。通过村口时,刘同暗示,路边的那排活动板房就是负责守卫哨卡的保安们住的地方,月薪3000元,现在风声紧,全撤了。

活动板房不远处立着一块警示牌:前方危险,禁止通行。穆春曾经为了进村去买一包烟与守卫争执,因为他被要求必须给村长打电话才能允准通行。

“汽车是绝对进不去的,所有进村的人都必须盘查,看有没有相机什么的。”穆春说:“他们不怕当官的,主要是防记者,像你这样背着双肩包的,肯定不让进。”

爬上散岔村的矿山,刘同在乱石堆叠的石头坡上跺了一脚:“他们把山都掀了,石头都倒在这儿。”

顺着供挖掘机和运输车使用的10多米宽的大路上山,可以看到刀劈斧凿一般的山体在白雪的映衬下渗出来的黑煤,刘同用手在石壁上划下一块煤在手里捻了捻,“这已经可以烧了,但不好。”

刘同的经验是以煤层的高度来确定煤质好坏。3尺和5尺高的煤是焦煤,这种煤售价高,尤其是5尺煤,可做主焦煤,7尺和一丈六的煤层大多是电煤,售价相对要低些,大概每吨也能卖到300元。

小北沟的山体到处都有挖掘机凌厉的爪痕和平坦的工作面,“他们到处都在挖,不出一年,这座山就会成为平地。”刘同口中的“他们”就是去年10月开始,进驻散岔村的10多台挖掘机和在大北沟、孙家沟都拥有矿山的福建老板。

按照化北屯乡杨姓乡长的说法,“人家那是项目部在排除地质灾害”。但该“项目部”从今年开始日夜不停地开始往外运煤,有村民从此处领到的一张冬用的3吨煤票上,清晰地盖着“福建人和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公章。

所谓的地质灾害或许是指远处的火着窑。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煤层,村里上年纪的人小时候听村里的老年人说,那个地方已经自燃了几百年了。

“烧了几百年,也没听说烧死个人。”刘同说。

对于煤,和因煤而富的人,村民的情感颇为复杂

本已届退休之年的老吴是与潞安集团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劳动合同到期后被返聘回来带新人的,去年的煤炭整合,潞安又在宁武收购了3座矿。他坐在汽车里边吐瓜子皮边抱怨:“到这么个穷地方,每个月只给3000元。就是操作机器,也是在井下啊,总会有危险吧。”

3000元,与大同矿务局7000元的月薪相比的确不多,但对当地村民来说,相当于一亩地的年收入。潞安集团只给每个乡10个工人的名额,村民们托关系塞钱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不过有门路的人太多了,“连村长家儿子都没进去”。

“别看宁武是贫困县,千万百万的人还不少。”刘同知道,耍钱一晚上输个一两千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有钱,“只要和煤沾边,就不会差了。”

坊间流传着许多短时间内暴富的神话,从小被认为智商不够正常的邱二就是其中一个。刚成人时四处托媒也找不到愿意嫁给他的人,但就在几年前,凭借家里4个兄弟齐心,邱二在当地派出所谋了一份工作,和煤沾上了边,很快邱二又到了潞安矿务局的一家煤矿当了保安,曾经月薪只有1000多元的他,短短一年时间积攒了500万,现在在大寨村口盘了一个煤厂。

和邱二同在当地派出所的同事们现在还在用老套路赚钱。村民三四人一组到山上挖煤,一天最多也就是每人挖一吨,每吨卖给倒煤的村民是220元,派出所的人只要蹲在路边就能逮到满载着煤的三轮农用车,在没有执法证甚至工作证的情况下,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就以执法之名指斥村民。私挖滥采,这时村民只要塞给他们二三百的烟钱,大家就相安无事各自散去,下次抓到再如法炮制无需彩排。早在1995年散岔等村大面积种植罂粟时,村民已经摸到了与执法者相处的不二法门。

而邱二在潞安陈半沟煤矿的同事们发财的方法并不比派出所的民警们更光彩。夜里守门的保安只要拿到塞进来的1万或者利润分成的承诺,偷煤者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开着大翻斗车长驱直入,少则两车多则三五车,煤场上的煤被拉走根本都看不出来。陈半沟的煤不仅多,而且都是好焦煤,最高卖到1800元/吨,最低也能卖600元/吨,一晚上盗卖数百吨,一周就能跃入中产阶层。胆大的保安挣钱后,就自己买车拉煤。

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宁武,其境内有360亿吨的优质动力煤储量,不仅煤质好、煤层厚,而且埋藏浅,便于开采。巨大的资源优势在2002年煤炭实行市场价后,转化成了宁武县城街头一辆辆的价值百万的豪车,一些服装品牌店也纷纷进驻。当地民众感受最深切的就是,物价明显高了。

“一盘过油肉要18元?太原也不过就这价钱了。”穆春将此归咎于靠煤发家的老板们财大气粗,出手大方宠坏了市场。

本地人嫌累怕危险,所以什么都不怕的浙江人在矿井里挣钱最多,一个月收入大概能有七八千元。看着外地人挣钱多,本地人又眼红。

殴官事件后的麻地沟,煤矿工人已经全部撤走,村里的小卖部也是铁将军把门,邻近薛家洼乡卫生院的小饭店桌上一层土,因没有人来,兼着跑县城客运的马老板感于近期门庭冷落,情绪不高。

“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刘同预言。马老板希望这是真的。

只要走不出采煤的老路去,未来的宁武命运堪忧

隔大寨桥与村子遥遥相望的东山,脚下趟过的就是汾河,通过引黄工程源源不断地流往省会太原。刘同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人在汾河上漂竹筏,现在的水已浮不起竹筏了。

站在大寨桥,只要能看到的地方,地下都是煤,矿权已归潞安集团所有。担心汾河断流,“怕把太原家渴死”,东山才得以保全。

以潞安集团雄厚的财力,先进的设备,“荡平东山”指日可待。

现在盘踞在宁武的同煤集团、潞安集团、山西焦煤集团、山西煤炭运销集团有限公司,加上本地的宁武煤业有限责任公司和忻州神达能源集团有限公司,最低年产60万吨,最高每年可产煤240万吨,整合后全县保留有20家煤矿,每年的总产量高达1920万吨。加之阳泉煤业集团等煤企也插足宁武境内的煤炭整合,不算从前和现在私挖滥采,不算因技术限制无法开采的资源,挖煤这条财路在宁武,并不长久。

国营煤矿在大规模高速采煤的同时,对当地贡献却颇为有限。按照相关规定,国企大部分税收要上缴为国税,少部分留给地方政府。而国企由于诸多顾虑,并不愿雇用当地人。

同样是富煤县,吕梁市柳林县的私人煤矿只要毁占农民的土地,都要作价赔偿。前元庄附近村子的一户10多口人的人家,耕种土地产量有限,全家经济窘困凄惨度日。恰有煤矿扩产征地,每人获得赔偿近20万,快要破产的家庭一夜暴富,成为“人口就是生产力”的完美注释和众人艳羡的对象。

但对宁武县化北屯乡各村村民来说,这就像神话一样遥不可及。

大寨村通往散岔村的路刚修不足3年,已经露出了斑驳的石子,这都是拜荷载数十吨的大型运输车所赐。曾有村民为此要求矿方补偿,但矿方从当地雇用了外村的地痞组成的护矿队,能打的给500元,不能打的给200元。在原平市轩岗某村被百余名手持铁棒的护矿队吓得连狗都要逃跑的传闻的渲染下,村民象征性地抗争,也只是赢得了一冬的煤票。

事实上,无论国企还是私营,只要是挖煤,承担后果的人都是村民。

比散岔村早开工4个月的大北沟村被迫整体迁移,每位搬迁的村民只拿到了1万元的补偿。相比之下,他们应该知足了,因为邻近有村子压井水抽不上来后,只能自己去打深水井以地下水为生。

在孙家沟空旷的矿山上,能听到堆放的山石发出流水一样的声音滚落下来,刘同担心一旦遭遇暴雨,将引发泥石流。采煤工作面附近的山地裂开了一道道一拳宽的口子,堆砌的乱石边上一片茂密的树林中有可以清理肠道的毛尖茶,产茶的地方在北方并不多。雪地上的脚印表示山鸡刚刚来过,不过留给它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了。

遭到威胁的不止一地。全县82万亩原始次生林,褐马鸡、黑鹳、金雕、小天鹅、金钱豹、雪豹、梅花鹿、原麝等160多种珍稀动物和450多种植物、百余种珍贵药材以及炙手可热的煤,都在同一片土地上。

小时候,刘同常到散岔村玩,雨后会到山上采蘑菇,夏天还有一些如沙窝窝、定香香的野果子,就像抱团的石榴子一样,酸酸甜甜的。“照这么开采下去,以后怕是保不住了。” 生于斯,长于斯的祖辈们世世代代靠山吃山,自己扛着家伙上山采煤过冬;现在,他们的子孙在工业时代却要守着煤山自己买煤了。

穆春和刘同走在大寨村口,不时指出两旁山上曾经的黑口子。那些曾经为此争斗甚至流血的传说都已经远去,一起远去的还有因煤而富的人,他们举家搬到了大都市,为乡亲们留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村庄:千疮百孔的山体、已被破坏的植被、塌陷的耕地和濒临断流的山泉,还有一个无处栖身的未来。

途径余庄乡中学时,校门外雪白的墙上大写着:“严厉打击私挖滥采违法犯罪活动”,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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