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15 12:21:43
壹
20世纪90年代，呼伦贝尔草原闹了场特大雪灾。原野白茫茫，蒙古包只露出蘑菇顶，小羊羔一夜间冻成了白石头。雪灾引来狼灾。它们饿红了眼，三五成群地冲进羊圈大开杀戒。有居民看见，一只缺左耳三条腿的老狼立在土岗嚎叫指挥。是不是传说里的狼狈现身了?
说来也怪，全村人家里都遭过狼的光顾，唯独我家幸免。每当狼群走来，我的雪儿扬起脖子，发出悠长的嚎叫，它的妻子褐玉和黑丹则“汪汪”怒吼。不知为什么，这独特的合唱，竞让野狼们闻声而退。
对此，街坊马兰沁夫愤愤不平：人家养着白眼狼，狼亲戚!
马兰沁夫说得没错，我这雪儿的确是只狼。牧羊离不开牧羊犬，有一年我从同学那儿淘换来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这“小姑娘”才半岁，竞如小牛犊子大。它尖尖的头，宽宽的肩披着褐色长毛，肚皮和腿是雪白的短毛，甚是漂亮。我打算给它物色个如意郎君。
一晚和养父闲聊，说起早年村里的狗事。那时有条雌藏獒，高大健美。公狗们拼命追求，可它偏偏眼光高，谁都看不上。它的时候，有一夜跑到草原深处，天亮后才疲惫地回到家，三个月后生下了一窝崽。那窝崽长大后全一副狼相，凶狠机警，几百只羊在它们看护下，像小鸡一般老实，不敢离群半步。原来藏獒竟与野狼相爱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央求养父带我抓只小狼驯养。
一天，我们骑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山包，细细搜寻，果然发现一个水桶般粗细的洞口。我趴在洞口向里瞧，里面一片漆黑，随即又发现黑暗中有四只宝石般晶莹的绿色小灯笼。我俩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网，找来湿柴和青草，点起滚滚浓烟，用草帽把浓烟往洞里扇。过了一阵，大概被烟呛得受不住了，两只“吱吱”叫的小狼窜出米撞进了网中。它们被熏得灰头土脸，双眼通红。两个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四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养父怀里各揣一只，正要离开，老狼回来了。它看见孩子被抢，愤怒地飞身扑过来，养父被冷不防扑倒在地。我慌乱中开了枪，火枪弹在雄狼头上开了花。它痉挛了一下，躺下不动了。我被身后的母狼扑倒，养父爬起身，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养父拽起我说，有麻烦，快走。
我俩策马绕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羊肠小道时，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只狼迎面挡住去路。我朝天开了一枪，想吓走它们，没想到它们纹丝不动。哪些狼死死盯住我们，摆出拼死的姿态。老母狼的断耳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们发出愤怒、凄惨的嚎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养父叹了口气说：“哎，母子连心呐!”他从怀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走去。趁母狼和小狼亲热之际，我俩像偷东西的贼，纵马落荒而逃。
我怀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雪儿。它和苏格兰牧羊犬褐玉一起长大，从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一年后，褐玉，它俩结为夫妻，生下四只混血儿，一家其乐融融。看羊护罔，雪儿绝对是一把好手。街坊马兰沁夫听说我养了只狼，找上门教训我说：“你怎么养那玩意?白眼狼，养不熟的，早晚要吃亏。”我不理睬他。他又警告我：“村里有这么个货，安生得了?我家要少了羊，就准是它吃了!到时候找你算账!”
贰
一天清晨，马兰沁夫带着俩儿子，手持棍棒，打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里?今天非打死它不可!”
我不吭声，冷眼盯着他。那年，我父母冒雪去林子里打柴，被凶恶的狼群围困。父母赶紧爬上一棵大树大声呼救。正好马兰沁夫骑马打猎从那里经过，但他吓得连枪也没敢放一响，就调转马头溜掉。等养父闻讯赶去，发现树干被群狼啃断，大树已轰然倒在地上，我父母的衣服被撕烂，留下两具白骨。当年养父收养我时已50岁，妻子刚去世，一双儿女常年在国外使馆工作，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因此我对马兰沁夫素怀怨恨。
我抄起棍子冲马兰沁夫说：“雪儿就在我屋里，你动它试试!”马兰沁夫气焰顿时沉下一截，说：“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五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八道!雪儿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说着又要往里冲。雪儿在屋里听到吵闹声早忍耐不住，它发出“呜呜”的愤怒的嚎叫。正当剑拔弩张时，养父进了门。问明情况，养父说：“先消消气，摸准情况再说。要真是雪儿作怪，再打死它也不冤。”
我最听养父的话。我18岁那年养父闹了场大病，一开始他咬牙挺着，怕影响我考大学。等我考完他才住院，一住半年，我日夜在他身边伺候。这当中我接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高兴一阵后，还是悄悄把它烧掉了，对养父说大学没考上。养父70岁的人了，身边除了我还能指望谁?我不能当白眼狼，抛下他不管。后来老师来家，质问我为啥不去北大报到，养父才知道实情，气得他扬起马鞭抽了我几下，捶胸顿足地哭起来。
我跟着养父去马兰沁夫家呆了几晚上。养父把黑丹带来为马兰沁夫护圈。我结婚分家时带走了褐玉，把黑丹留给了养父。黑丹是纯种德国黑贝。去年黑丹，养父把它牵了过来，打算让它与雪儿。它俩原本是一家人，平常在一起玩得很好。可当黑丹摇着尾巴向它热烈求爱，雪儿总是躲躲闪闪，不肯上身，还不时跑到褐玉面前卿卿我我。养父哈哈大笑：“好你个雪儿，还挺疼你老婆，怕你老婆吃醋吧!”他把雪儿和黑丹带走，锁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它俩才洞房花烛，后来产出一窝混血儿。
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蹿进了羊圈。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马兰沁夫在一边大声嚷嚷：“瞅见了不，那不是雪儿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的个头、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点，果真和雪儿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白眼狼，背着这缺德勾当?
只见那“雪儿”凶猛无比，它趁黑丹和别的狼撕咬时，猛不丁咬住黑丹的脖子。那是致命的一招呵。可黑丹毕竟是它的老婆，是它孩子的母亲呐。它疯了，这么忍心?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旁边忽然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地冲过去，把咬住黑丹的“雪儿”一头撞倒在地上。两只狼撕咬滚打在一起。黑丹缓过劲来，竟帮助后来者撕咬那“雪儿”。这时，羊国外的土岗上，一条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雪儿”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随即夹着尾巴溜走了。
战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来者俩耳朵也长着白点，脖子里拴着一条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呵，这才是我的雪儿呐!可奇怪的是，雪儿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
闻闻嗅嗅，发出“嘤咛”之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的伤口。
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把手电光照过去，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雪儿的母亲!
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雪儿”，正是当年养父还给母狼的小狼，是雪儿的孪生兄弟呵!大概羊群告急、妻子被咬，情急之下雪儿挣脱锁链冲过来拼命。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
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在亲兄弟的嘴下。在它凄厉的哀嚎中，雪儿懊悔地跪在兄弟跟前“嘤嘤”倾诉，深情地舔着兄弟的伤口。
我和养父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常常响起老母狼的嚎叫。雪儿听到叫声，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我心里不免担心，怕雪儿离开我，回到它母亲的身边。细一想，几年来，我和雪儿情同父子，我把它养大，帮它娶妻纳妾生子，离开我，等于老婆孩子都不要。这可能吗?况且，它每次会母亲回来，对我显得比平时更加亲热，我实在是多虑了。
我发现，羊群的羊隔三差五地少一只。我想，准是雪儿出去会母亲，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了我的羊。
这可不行。当晚，我把雪儿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地号叫。雪儿听了不住地蹿墙撞门，急得乱哼哼。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嚎叫，可院里没有一点动静。我起来一看，雪儿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是雪儿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雪儿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极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
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雪儿孝敬它老娘了。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不教儿子学好的老!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料雪儿从旁边冲过来，一蹿撞掉我手里的棍子，然后转身慢慢向我靠近。我心里犯怵，脑海中顿时冒出“白眼狼”三个字。
难道它真要袭击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趴在地上。不，是两只前腿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它俩一起头也不同地消失在夜幕中。呵，刚才雪儿是向我告别!
从那以后，雪儿再没回来过。
不久，马兰沁夫又气呼呼地找来说：“我早就跟你说过，白眼狼白眼狼，咋样?跑了吧?你引狼入室啊，指不定哪天把你吃了呢。哼，早晚我得敲死它们!”原来，昨晚又有狼叼了他家一只羊，他跑到我这里来泄愤。
不知怎的，虽然雪儿跑了，我却不恨它。主人、妻子、孩子都撇下，去反哺伤残、年老丧子的母亲，人也难以做到呵!从它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我不顾在乌兰牧旗当演员的妻子的反对，把年迈多病的养父接过来同住。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我穿上羊皮大衣，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踏着两尺厚的大雪到镇上请大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我回头一看，也有一双小绿灯笼向我靠近。我顿时脊梁骨发麻冒凉气!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手里只握着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飞快冲过来，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明白，两只饿狼我根本对付不了，说不定转眼间就被它们撕成碎片。强烈的求生本能，让我奋力厮打，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冲它们的脸晃来晃去。牧民都知道，狼怕火，怕光。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拉着半只左耳。呵，还是那老母狼!老母狼也看清了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它再次把我扑倒在身下。我正在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它蹿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卢。母狼好像懵了，盯着儿子一动不动地喘息。
我的手电光再次亮起。救我的狼，它两只耳上长着白点。大概刚才它借手电光认出了我，就对妈妈“反戈一击”了。
“雪儿!”我惊喜地呼唤它，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悄悄拱拱老母狼，一块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在脸上不断冰冻，很痛。
肆
一天，我碰上马兰沁夫在墙上钉一块狼皮。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把老白眼狼杀了!
他们在羊圈里设下埋伏，摆了一盆香喷喷的烧羊腿。狼鼻子嗅觉极灵，数里远都能闻到。受此诱惑，雪儿果然进来，结果被几个人团团围住。雪儿在棍棒下左冲又突，挨了数棍冲不出去。在这关头，土岗上观风的老母狼疯了似的闯进来，像一只发威的老虎撕来咬去，全然没有衰老、伤残的模样。它威风凛凛地帮儿子杀开一条血路，用头撞着雪儿离开羊圈，自己死死堵在圈口，挡住人们的去路，直到死在人们的棍棒之下。
从那时起，土岗上经常有一只狼嗥叫。我知道，是雪儿在呼唤母亲，思念老母狼。我几次去找它，想把它领回来。因为老母狼已死，它的孝道已经完成，而它的老婆孩子一直在等它，主人我一直在等它。可我每次走近，它都悄悄走开。
一天清晨，从马兰沁夫家传来阵阵哭声。一打听，原来头晚马兰沁夫去邻家喝酒，一夜未归。天亮时，人们发现他静静躺在雪地上，尸体完整，衣帽整齐，只是脖子上被深深咬出了数个血洞。我心里明白，这不是白眼狼要吃人，它只是来索命、复仇。
土岗上的狼嚎消逝了，雪儿也不知去向。我盼着有一天，它回来和我们团聚。
有一天，我在家门口发现一只山鸡。之后不久，在一阵狗叫声后，苏格兰牧羊犬褐玉的窝里，摆着一只完整的野兔。我明白是雪儿送来的礼物。直到一天深夜，它费力地把一只黄羊拖到门前时，和我碰了个正着。它撂下黄羊转身要走，我赶忙叫住它，求它：“雪儿，同来吧，我们想你，我们不怪你!”
它停下来看看我。刚向我迈过来几步，它又机警地停下，冲天空悲凉地嚎叫了一声，转过身向原野跑去。
我泪眼模糊。
我亲爱的雪儿，与人积怨太深，已回归野性，再也没法回头了。
那年冬天，养父病入膏肓，他的儿女还滞留在异国机场。养父弥留之际抚着我的手嘟囔着：“雪儿，雪儿回来了!”然后溘然逝去。
雪儿，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