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 第2期

时间:2022-08-17 07:46:48

黄昏,到阳台收衣服,看到被落日映红的西边的天空满是彩霞。不这天边的彩霞似乎已经多年,一而在黄昏看晚霞曾经是我儿时的最爱,那时我的身边有我儿时最要好的伙伴“霞儿”。

在我的出生地东北,计划生育开展得很晚,那时几乎是愿意生多少就生多少,能生多少就生多少。因此有的家庭有十一个孩子。

我家左邻右舍的孩子有很多,往往同年出生的孩子有好几个,但是,众多的孩子中只有霞儿和我同岁。

霞儿比我小八个月,她家兄妹共六人,她排行第二。霞儿是兄妹中长得最漂亮的,也是我们那批孩子中长得最好的一个。

然而,从我记事起,霞儿就是瘸的。她的左腿有许多像面包一样隆起的包,摸一摸,也像面包那样软。后来才知道,那可能是脉管炎引起的。

我母亲说,霞儿生下来就很漂亮,雪白雪白的,刚开始只是大腿那有一块钱币那么大的青色的东西,霞儿的父母抱她去哈尔滨的大医院看,医生说等孩子大一点,来烤电,能好。

霞儿的父母又一连给霞儿生下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还要赡养双方山东老家的父母,家里经济很紧张,于是霞儿的病就耽搁了。霞儿的身体在长,那块青色的东西也随着身体长,从大腿长到小腿,最后长到脚面上。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离家比较远,霞儿不能去。霞儿家的窗台很低,也挺宽,霞儿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坐在窗台上往外看。每天放学,我都看霞儿坐在窗台上,羡慕地看着背着书包的我们。

霞儿从来没有上过学,那时的我觉得霞儿不上学很正常,每次放学到她,我都冲她做夸张的鬼脸。现在想想,我们都去上学了,霞儿一个人在家,她该有多寂寞,心里有多苦啊!

我上一年级那年,霞儿让妈妈和姐姐教她识字,她比我们都聪明,一个字只要别人教一遍就认识了。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是很久以后才有的,霞儿喜欢看书,可那时书也是很少的。现在我想,如果霞儿有张海迪那样的家庭条件,一定会比张海迪更出色。

我上四年级那年的冬天,霞儿写了一篇作文,很郑重地让我给她修改。作文写在霞儿妹妹用剩的一个32开的小作文本上,题目是“下雪了”。霞儿写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窗台上向外看,突然下雪了,院子里的木桦、破桶、扫帚、锯木头的架子都变白了……弟弟妹妹放学回来,头上的帽子是白的,身上穿的棉袄也是白的。小狗汪汪叫着抖落身上的雪花,远处的山也白了……多神奇呀!

我现在依然记得霞儿这篇几乎没有任何标点的文章,以及当时它给我内心带来的触动,我甚至还记得那个作文本格子的颜色,以及霞儿算不上漂亮但是很工整的字体。

正是霞儿的那篇作文使我少年的心感受到:“我没有理由学习不好,甚至没有理由抱怨!”,直至今日,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因为,比起霞儿,我真是太幸运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认识的字霞儿基本都认识了,加减乘除她也都会了,而且她还学会了打算盘。霞儿开了一个日用小商店,那是我们那片居民区唯一的一个商店,生意很好,霞儿家的生活质量有了空前的好转。霞儿爱喝酒的爸爸偶尔能美滋滋地喝上点小酒,酒使霞儿的爸爸满面红光,幸福无比。“我这是跟闺女沾的光”,这是霞儿爸爸端着酒碗时(他家没有酒杯,霞儿爸爸用盛饭的碗喝酒),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霞儿的弟弟妹妹也能吃上甜甜的雪糕了,当我和霞儿的弟弟妹妹乐颠颠地吃雪糕时,霞儿却没有吃,她很懂事,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当年,我小小的心也会因此变得不舒服,手里的雪糕也变得不那么好吃了。

霞儿能给家里挣钱了,然而,霞儿的腿似乎越来越重了,需要拄拐。有极个别的不良青年,拿了店里的东西不给钱,霞儿追不上,气得跺脚直哭。那时我想,等我长大有了钱,一定把霞儿的腿治好。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了,这个儿时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是霞儿的腿让我从小就对金钱有了深刻的认识,现在谁一说钱不重要我就生气。如果说这话的人有霞儿那样一条等待医治的腿,不会说钱不重要吗?

算命的可真会安慰人啊!霞儿的母亲是个心境很宽敞的人,但霞儿仍是她的一桩心事。一天,一个算命的走到霞儿家门扫,霞儿盼母亲只让他给霞儿算。那个算命的

说,如果霞儿的腿没有毛病,将_来

会不得了。但是,会很难养,很难

养,能不能养大不一定。

那时,我们每次去看电影,霞儿的爸爸都背着她。

“这么大的孩子还用背?”有路人问。

“孩子的腿不好!”霞儿的爸爸喘息着说。

“哎哟,这真是……”问的人露出同情的神色,有的还去摸摸霞儿的腿。

路很远,霞儿爸爸的脸上有很多汗珠,当时我很感动。现在想想,霞儿的父母是不称职的,霞儿的病是能够医治的,经济条件再差,也应该想办法。而她的父亲还有心思喝酒,妈妈还有心思看小说(霞儿的妈妈喜欢趴在炕上看小说)。

电影院是霞儿去得最远的地方,但都是在晚上。那时的霞儿希望有一辆三轮车,能让她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我想,霞儿的这个愿望现在应该能够实现了吧。

和霞儿在一起的日子,最让我难忘的,是我们经常一起无忧无虑地看晚霞。霞儿家的院子边上,有一个不高的木垛,黄昏的时候,大人忙着做饭,我就想方设法先把霞儿弄到木垛上,然后自己再伶俐地爬上去。我们坐在木垛上,有时干脆躺在上面。只有我俩,别人谁都不要。

那时北方的天空是那么美,难怪黑龙江省第一个女作家萧红写出了那么优秀的作品――《火烧云》。我和霞儿争着说那彩霞像什么,霞儿争不过我,大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胡诌,霞儿总欣喜地听着,她喜欢听我说。

有时整个西边的天空就像一只完整的凤凰,它羽翼丰满,颜色金红。它先是含情脉脉地展示自己的美丽,接着神态变得骄傲、烦躁、犹豫、果断、悲壮、决然,最后它开始了自焚,美丽的羽毛一片一片地卷曲、破碎、凋零,最后整个身体一点一点都消失了……

有时西边的晚霞像千军万马在厮杀,我们似乎能听到铁蹄刀剑的声响。忽然,一个正在冲锋的士兵额头上中了一箭,倒下了。在我

和霞儿紧张地猜测受伤的士兵最后会怎样时,士兵额头上的箭没有了。我们聚精会神地找箭时,士兵也没有了。我们瞪大眼睛找士兵的时候,千军万马都隐没了……

一时间,西边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真干净。我也安静了,我和霞儿沉浸在思绪中,呆呆的……

“吃饭了,你俩!”有人在摇我和霞儿的腿,我们醒过来了,望着变灰、变黑的天空,我和霞儿心有不甘地下了木垛,去吃饭。

霞儿家和我家是同乡,关系很好,她家人多,做的饭也多,不在乎多我一个人,所以我经常在霞儿家吃饭。我喜欢吃的东西,霞儿会少吃甚至不吃,

留给我吃,而那个时候,好吃的是那么少。是霞儿让我最初体会到了亲人之外的温暖。

我考上师范后,霞儿对我更好了,我想那时的霞儿对我该是充满羡慕的吧,我有健康的身体,将来有固定的饭碗,生活会很稳定。而和我同龄的霞儿,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善解人意,却没有这些。

我的父母在我师范毕业的前一年回了山东原籍,我的哥哥、嫂子住在父母原来住的房子里,每次有短的假期,我就回哥嫂家。那时的我是个标准的寄生类,不会洗衣做饭,如果哥嫂去上班或有别的事,我就到霞儿家吃饭。

“锅里有饭,你自己盛!”霞儿要照顾她的小店,所以每次我都是自己掀开沉重的锅盖。那是我第一次看那么多煮好的米饭。黝黑的锅,雪白晶莹的米饭,圆圆地盖住半个锅,那是东北最好的大米,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和诱人的清香。大半锅饭还原封未动,我十分不舍地从锅边盛了半碗。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从锅里盛饭吃,就着霞儿母亲腌的咸菜,我的眼泪竟一滴一滴地落在碗里,霞儿的米饭让我想起多日未的父母。

我毕业时,要交给学校一笔不菲的出省费才能回原籍工作。“萍儿,我现在手里一点钱都没有,不能帮你。”像让我自己盛饭吃那样,霞儿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这些都是她应该尽的义务。

那时,霞儿家的钱都寄给老家的奶奶治病了,经济很紧张,她原本能上高中的妹妹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当时,我并没有问过自己:我和霞儿谁最需要帮助?

霞儿送给我一本漂亮致的影集,浅粉的缎子封面,翻开影集。第一页有霞儿的留言:礼物小如针,情意比海深。请你收下它,代表我的心。影集是霞儿托人在大商店买的,我想那时霞儿已经预感到我俩以后很难再面,而我却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想想,霞儿可真是个有心人!

我毕业那年20岁,20岁以后,霞儿有的,我没有了,因疼爱我而在我们居民区出名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我的世界因此而改变,那是至今仍让我流泪的重创。回到原籍,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所做的挣扎,所受的苦,是霞儿看不的。

但是,20岁的霞儿所受的苦虽然我也看不,但我能想象得到。听哥哥说,霞儿的小商店因修路被强拆,霞儿的妈妈跟站在小商店屋顶揭瓦的壮汉理论,撕扯中,拽掉了那人的大头鞋。

“霞儿的爸爸呢?”这是我想问的问题。在我父亲去世后,霞儿的爸爸酒后中风,半身瘫痪,卧床不起。霞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小商店,父亲生活又不能自理,姐姐已经出嫁,三个弟弟妹妹要上学,霞

生存的艰难可想而知。

20岁以后的我学会了教书,20岁以后的霞儿学会了织毛衣、裁衣服、做衣服、经营饭店。据说,霞儿做的衣服几乎不用熨烫就能穿。霞儿织的毛衣不用洗也能直接上身,因为每次织毛衣前,霞儿都会先把手仔细洗干净,未织好的毛农从不随意乱放,都用包袱包着放在柜子里。

前年,霞儿的妈妈到山东老家办事,我请她到我家里来,她说霞儿的弟弟妹妹都结婚了,霞儿和她生活在一起,霞儿经营一家小饭店,很辛苦。是啊,一个身体健全的人经营饭店都很不容易,更别说腿脚不方便的霞儿了。我想,如果霞儿会唱二人转,会说小品就好了。

我给霞儿捎了礼物和照片,她母亲回去后,霞儿收到礼物给我打了电话,说了很长时间。听到她的声音,我眼里含着泪。

小时候,我奔跑,跳跃,穿裙子,上山采蘑菇,下河捉鱼,这些霞儿都不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长大了,我读师范,上班,结婚,做母亲,这些霞儿也都没有经历过。我为霞儿感到深深的遗憾,特别是觉得霞儿没有自己的孩子,多么孤单。

不久前,听说霞儿的饭店因经济不景气,无法维持,关门了。我想,霞儿一个人也好,没有那么多的心事和负担。我们的社会还没有文明进步到能让霞儿那样的人享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儿女就更不是霞儿所能担负的。

我和霞儿远隔千山万水,可以说是天各一方,整整二十年没过面。如今,我的女儿眼看就到了我和霞儿分别时的年龄。今年,连霞儿家的电话都打不通了。“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这句话,切断了我和霞儿所有的联系。我猜测,霞儿一定离开了经济不景气的大东北,背井离乡,到别处求生存去了。

我知道,我和霞儿只能沿着各自的轨道继续运转下去,这两条轨道上还有多少苦,还有多少痛,这两条轨道什么时候能够交叉,都不是我和霞儿所能预知和改变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但是,无论相隔多远,乖论离别多久,我心中属于霞儿的位置谁都不能替代。我相信,霞儿也一样,一定不会忘记我,我们一直会遥远地互相思念。

霞儿,我的姐妹:我至亲至爱的人,你好吗?我望着满天的彩霞在想你。此时此刻,你是否也想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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