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 第4期

时间:2022-10-15 09:38:04

“当然,我向来只作无罪辩护。”我把卷宗扔到桌子上,“这桩案子很简单。”

坐在对面的夫妇眼中露出希冀之光。

我喜欢被人用这种眼神凝视,这是我律师生涯中位列第二的享受。

案情的确很简单:他们的独生子于某个深夜,在自家楼下的停车场里杀死了一个女孩。人证物证俱全,唯一的变数是这个男孩在被捕后始终保持着恍惚与沉默,看起来就像悬疑电影里横遭陷害的主人公。

这种情节或许会激发作家的灵感,可根本打动不了检察官的铁石心肠,尤其是负责本案的那位。他和我同样年轻,有点古板,但身上有股和我如出一辙的,勇于面对挑战的狠劲。

除了我,没人能对付他,所以这桩委托早在我的意料之内。

我们以往有过几次交手,可惜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经济纠纷,单纯从判决结果而言,打了个平手。如今面对一桩必然会分出胜负的官司,结局真的是非常令我期待。

我的视线扫过豪华的水晶吊灯,整套的红术家具,以及墙上大大小小的油画。在心里默默计算它们的价格。

“鉴于案件的难度。以及你们曾经更换过两位律师的先例。”我取出计算器。按下一串数字,“律师费是二百万元。”

“你疯了?”女主人失声道,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

“大家都觉得我的要价和杀手差不多。”我微笑道,“共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以命博钱。我认为自己的职业生命值这个价。”

女主人还想说什么,被男主人阻止了。他带着沉思的神色轻声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把握总是相对的。”我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重要的是需要你们的完全配合。”

“我可以先付给你一半酬金。”

“不,我说的是配合。”我伸出食指立在唇边,“另外,我从来都是事先收清全款,概不赊欠。”

“如果官司输了怎么办?”女主人冷冷地问。

“令郎被判多少年,我陪他坐多少年的牢;他要是被枪毙了,我赔他一条命。”我的目光刺透了她脸上厚厚的粉底,“你们有能力逼我兑现诺言,我不会信口开河。”

她不自在地侧过身:“希望你记住自己的承诺。”

“君子一言。”我彬彬有礼地向前略微倾身,“书面保证我就不立了,这种条款完全不受法律保护,你们想要找我算账也用不到它。”

男主人走到书桌后,从抽屉里取出支票簿,飞快地签了一张,在盖章前他犹豫了:“你到底要我们怎么配合?”

“利用你们的社会关系,安排一个煤气抄表员在特定的时间,去特定的地址,这应该不难。”我说,“切记,要严格守时,进屋后要尽量磨蹭。”

“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主人疑虑地问。

“我从来不回答这种问题。”我冷淡地说,“请快点把支票给我,我还有别的约会。”

我接过支票,装进胸前的口袋,轻轻拍了拍,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门。

毫无疑问,这才是我律师生涯的最大享受。

开庭审理的前一天,我登门拜访了原告。

有些人容易把律师和犯人混为一谈,被杀女孩的父亲就是如此。他知晓了我的身份后,黝黑面孔上的双眼开始发红。看来我在他情绪失控前,必须得说点什么。

“我很同情您。”我加重了语气。

“少给我猫哭耗子,我不吃这一套!”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敌视。

“我不是收买您的。”我诚恳地说,“是想协商民事赔偿的部分。”

“想收买我?”他向我扬了扬拳头,“你最好马上给我滚!”

“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您女儿的生命。”我发出沉重的叹息,“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即便凶手被枪毙了,该赔的还得赔。那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真的是他们雇来的律师?”他狐疑地看着我。

“是的,但我也是个有良知的人。”我无奈地摇摇头,“尽快达成民事赔偿的共识,我才能尽快从这桩案件脱身。”

“我没心情谈这些。”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你还是走吧。”

“那请您至少先看看我的委托人提出的赔偿方式,让我对上司有个交代。”我取出两份文件,双手递过去,“咱们可不可以进屋说话?”

他迟疑着,最后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客厅非常简陋,女孩的遗像悬挂在面朝窗口的墙壁上,我站定脚步,深深地三鞠躬。

“我看完了。”他草草地扫了两眼,把文件递还给我。

“请问您有什么意见?”

“我都说了没心情琢磨这些!”他暴躁地说,“反正我看了,你可以交差了。”

“文件先放在您这里,有了意见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把名片放在茶几上,“如果您……”

话音未落,走廊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声在外边喊道:“看煤气!”

我刚想把话说完,敲门声响得更急:“看水表,家里有没有人?”

他无奈地撇下我。走过去开了门。听到交谈声传来,我飞快地钻进女孩的卧室。

朴素而狭窄的卧室里,最值钱的东西当属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接受那对夫妇的委托之前,我便在对面的楼房里用望远镜向这里观察了很久,找到了这个可以做文章的东西。

我知道,他们无路可走,迟早会向我求助,未雨绸缪可以事先争取到很多时间。

我取出拔键器,以最快的速度更换掉几个键帽。抄表员的咳嗽声传进我的耳朵。这是她即将离开的暗号,我连忙回到客厅,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你怎么还没走?”他回来后毫不客气地问。

这是个一心想替女儿讨个公道,软硬不吃的家伙。

我心有所思,下楼的脚步很慢。一个人与我擦身而过,身后留下清冷的白梅香。我回头望去,只看到灰色大衣的下摆以及乌黑雪亮的小牛皮长靴。

我停住了脚步,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还有男人略带惊诧的低语。

“你找谁?”

楼外多了一辆深蓝色的高级轿车,发动机还是热的。看来我的猜测没错。

被告在法庭上的表情丰富多彩,无论哪种都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紧张。除了疯子和,没人会满不在乎地面对未知的命运。

我搞不清为之辩护的男孩是哪种。

他茫然地凝视着审判席前的地板,尚算英俊的面孔被神游天外的表情搞得有些呆傻。昨天我去看守所和他进行了交谈,那时我面对的就是这副德行,即便我出示了证明他精神并无异常的鉴定书,他依然沉默不语。

几分钟后,法官入席了。

我闭上双眼做了个深呼吸,紧张的气氛总能令我兴奋不已,可惜本案的审判不对外公开,无法听到旁听席传来的骚动和喧哗,这点多少让我有些耿耿于怀。

首先由检察官进行了一些例行说明,他时不时地用余光冷冷地瞟我几眼。这是个英朗的年轻男人,如果不是神情过于严肃,倒更像是个偶像剧演员。

“辩方律师,可以开始了。”法官说。

“好的,我说一下新的发现。”我清了清嗓子,“我调查了一下死者,发现她与原告证词的描述有所差异。在她父亲的眼中,自己的女儿是个乖巧懂事,孝顺聪明的女孩,但这种观察往往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

“反对。”检察官站起身,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请你拿出具体的证据,否则我只能认为这是恶意污蔑,试图搅乱法庭的视线。”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必那么心

急。”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我看了原告的证词,他声称自己的女儿从不在夜间外出,早起晚睡。生活很有规律,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请问,对于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花季少女,丝毫没有叛逆的举动。是不是太异常了?”

“这都是你的猜测。”检察官反驳道,

“我再说一次,出示证据。”

“据我得知,她嗜好上网,也未必像她父亲说的那么乖。我昨天去原告家拜访时,顺便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卧室,发现了两件很有趣的东西。”

说到这儿,我故意顿了顿,向原告席看去,死者的父亲的脸因为气恼涨得通红。

第一件东西是一张照片。压在死者的笔记本电脑下边,背景应该是某家夜店。第二件东西则是笔记本电脑本身,我注意到几个按键已经严重磨损。非常光滑……W,O,N,D,E,都是打字聊天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字母。这台电脑的出厂日期是在半年前,原告说他的女儿很少上网,偶尔使用电脑也是为了查询和学习有关的资料。那么,那几个键位为何磨损得如此之快?

一声闷雷般的咆哮响起。法警反应很快。冲了过来,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制服了他。我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

“你把证据带来了?”检察官问。

死者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连串我闻所未闻的脏话与漫骂汹涌而出,触及后代,也触及祖先。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早就预见到他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没有动电脑和照片。”我转身对法官说,“不妨请公诉人立即去搜查,物证应该还在原处。”

“我认为这些与本案无关。”

“我会证明给你看它们的关联。”

法官考虑了片刻,应允了我的请求,宣布暂时休庭。

检察官走过我的身边时,放缓了脚步,低声说:“诋毁死者这种卑鄙的手法太老套了。没用。”

“请大家注意原告的表情。”我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这种疯狂的愤怒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原告在三年前和妻子离婚,据说是因为他对妻子施加暴力,他刚才的表现证明,一个不合格的丈夫,很可能同样是失职的父亲。”

“现实世界和狗血的法庭剧是两码事。”检察官居然毫不气恼,反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准备迎接冲击性的后续吧。”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我喜欢压力,喜欢极了。

“那些都是小把戏,不值一提。”休息室里我轻描淡写,避开委托人夫妇的刨根问底。

前几天死者的姑妈前来清扫房间,见她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笔记本电脑,我忽然来了灵感。既然指纹已经被擦净。那么尽可以善加利用。

“你干得很好。”男主人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嘉许,“没想到这么快就扭转了局面。”

扭转了局面?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事先详细地研究了案情,刚才打出的牌只是为了暂时转移审判的方向。调整节奏。然而检察官的配合使我隐隐有些不安:凭他以往的作风,完全可以坚称死者的品行与本案无关,而不是一味要我出示证据。

检察官的效率很高,一小时后证物到达,继续开庭。

“因为这桩案件的经过很清楚,所以并没有对被害人的遗物进行太多的调查。辩方律师正是利用了这点大做文章。”检察官话中带刺,“那张照片经过检测,确实是被害人无误,我们认可它的真实性。”

“辩方律师,请你说明这两件证物与本案的关联。”法官说。

“公诉方指控被告由于邀请死者看电影遭拒,发生争吵继而杀人。被告与死者平时在学校常有来往,算是熟人。案发现场是被告家楼内的地下停车场。距离死者家三公里。案发时是晚上十点半。公诉人。你不觉得死者在深夜徒步来到那里与被告会面,倒更像是赴约吗?”

“看来你没有认真阅读案卷。”检察官冷笑道,“当晚九点半,被告曾给被害人打过电话,被害人对父亲说同学找她帮忙便出门了。我同意你认为她是去赴约的见解。但不是约会的约。”

“你的这种说法,同样是推测。”我模仿他的口吻,“请出示证据。”

“证据?”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证据就是这张照片。你有没有发现这张照片中被害人的表情很不自然?我可以做一个推测,被告用某种借口,将被害人带到夜店,拍下了这张照片。当晚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第二天,被告再次约被害人见面,我似乎感到了其中有强迫的味道。被告,你能解释一下吗?”

男孩弓背弯腰地坐在凳子上,身体微微摇晃,神情迷离。检察官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的委托人精神状态很差,请不要刺激到他。”我阻止道。

“精神鉴定可不这么认为。”他反唇相讥。

“我又没说他疯了。公诉人凭什么断定照片是被告拍摄的?”

“背景里有一扇玻璃幕”检察官用于指点照片的右上角,“将拍摄者倒映得一清二楚。”

我走过去认真地看了看:“嗯,橙色衣服,蓝色裤子,可惜照相机挡住了脸。”

“身高和被告相符,身穿同样的服装,你觉得可能是别人吗?”

“我真佩服你的效率,短短一个小时便调查得如此清楚,像是早已有了准备。”我挖苦道。

检察官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有种讽刺我自作聪明,结果适得其反的得意。

我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我觉得,必然另有其人。”

他的笑容凝固了。

“被告有一个习惯,绝不会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服出门。这一点,他的父母以及老师同学都可以证明。”我朗声道,“案发当天,他穿的正是照片上的那套衣裤,既然公诉人认定这张照片是在前一天晚上拍的,那么拍摄者显然不可能是被告。我认为这张照片是某个人处心积虑伪装成被告的铁证。第二天发生的凶杀案,也是他的阴谋!他的计划很周密。但他万万没想到,被告在那天凑巧穿了同样的衣服,于是计划出现了致命的破绽。”我说得慷慨激昂。

“你怎么敢确定这不是被告故布疑阵?”

“他要是有这种头脑,杀人的手法至少该更像样一点。”我淡淡地说。

检察官一时语塞。

“公诉人,你怎么认为?”法官皱眉道。

“我们会担负起责任。”检察官像是忽然害起了牙疼病,鼻音沉重,“尽快查明。”

“鉴于案件出现了新的疑点,本次庭审到此为止。”法官宣布。

深秋的风像带有冰碴的流水,舒爽之余带着几分肃杀。

第二天清早,我乘坐地铁来到北部的郊区。不知从哪年开始,这里成为了夜店的聚集地。经过入口巨大的霓虹灯门,我踏上了寂静的街道。

很快,我找到了目的地。

走进这家夜店的大厅,我环顾周围,数百块玻璃幕把这个宽敞的地方弄得像镜子迷宫。很快,我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吧台侧边的角落立着几把鲜红的单脚转椅,照片就是在那里拍摄的。

“检察官要是能像您这么客气就好了。”夜店经理说,他相貌英俊,胡子剃得很干净,眼角却浮现出鱼尾纹,“他们昨晚来盘问了半天。吓走了不少客人。”

“怪我。”我同情地说,“是我把他搞得怒气冲冲。”

“是啊,他看上去非常恼火。我告诉他

这里的监视录像顶多保留二十四小时。可他不信,威胁说要把我带回去盘问。”

“后来呢?”

“后来他走了,吩咐手下带走了所有的拍立得相机,十五部。有些客人喜欢拍照,但又不想在自己的手机或者相机里留底,我就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服务。随意取用。无须登记。”

“贴心的服务。”我赞赏道,脸上浮现出和他一样的暧昧笑容,“看来您还有话想告诉我,我洗耳恭听。”

“我记得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她和别人不一样,衣着太朴素,明显不属于这个圈子。那天她在这里停留了不到半小时,自己离开的。”

“是谁带她来的?”

“印象中她是独自来的。”

“她来找谁?”

“那天晚上客人很多,我没注意。”

“那么会不会有别的客人也像您一样,对她留有印象?”

“他们都是来找乐子的,记忆力比我更差。”他狡黠地说,“服务生们和我同心同德,我记不得的事,他们更是忘得干净。生意人通常比客人更怕麻烦,您应该理解。”

“当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除了丢了两截橡胶绳。”

“橡胶绳?”

“我在海滨经营了一个蹦极俱乐部,冬天歇业,器材就存在后边的杂物问。那天后半夜,我发现有两截橡胶绳不见了。一根是辅助绳,一根是固定绳。不值钱,但想要买新的也比较麻烦。”

我向前探出身体:“要是检察官再来,你不妨提供给他们一两个证人。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该说什么?”

“说实话,见到什么说什么。”

他的眼珠转了转:“没问题。”

“非常感谢。”我由衷地说,“以后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是我的荣幸。”他伸出手,笑得很开心。“啊,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个女孩来的第二天,店门前发生了个小事故,一辆车在拐弯时撞到了花坛,我碰巧看到了。前车门瘪了一块,车主没有下车,停了一会儿就开车走了。”

“哦?”

“那个被指控杀人的男孩出门后就是上了那辆车。”他的声音低得像呼吸,“深蓝色的轿车。车里有人,但不知道是谁。为了避免以后可能的麻烦,我顺便记下了车号。”

我用同样低的声音说出了车牌号,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然后点了点头。

“这些事想必你都没有告诉检察官吧?”我问。

“他没有和我结交的兴致,我也不会强求高攀的荣幸。”他伸出手。

“没错。”我握住他的手,“咱们已经是朋友了。”

下一次庭审迫在眉睫。这几天我非常忙碌。利用了以前储备的资源。多方打听,终于查到了维修那辆深蓝色轿车的4S店。

修理工带给我一些意外之喜。他除了修补撞痕外,还更换了副驾驶位置的安全带,因为它从中间断掉了。这种问题很罕见,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走出店门,我如释重负。站在冬日的阳光下,体内的血液微微发热,我打开笔记本,将几个貌似毫无关系的词语进行串联:丢失的橡胶绳、诡异的事故,加上那个行踪神秘的车主。

查明她的身份并不费力:郊区龙源公墓的老板。丧夫后和继女一起生活。她与本案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否则不会去受害女孩的家中拜访。

一股温暖的丹桂香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愕然地发现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女人站在几米开外,神情阴郁地注视着我。她这次换了香水。

“你到底是找到了这里。”她说。“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律师……太能干了。”

我用微笑当做回答。

“修理工说了什么?”她问,随即苦笑起来,“这个问题太傻了。”

我依旧保持沉默。

“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她的双唇抿成痛苦的曲线,“给别人留点余地。无论何时。”

“这算是威胁吗?”

“不。”她近乎地说,“是请求。”

我知道很多拒绝人的方式,但我更知道一个绝望的女人往往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没必要节外生枝。于是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走向自己的汽车。

“我真希望你是我的朋友。”她在背后提高了声音说。

庭审当天我起了个大早,去看守所探望了我的小被告,他还是老样子。

午后两点,法庭正式开庭,由检察官先行陈述调查报告。

他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开口读起了文件:

“我们对那张照片中的夜店进行了调查。没有找到任何支持辩护律师猜想的线索。”

“难道你忙了半个月,就得出了一句话的结论?”我讽刺道。

“还有一个证人。”他悠然道,“她是夜店的清洁工,亲眼见到那晚被告出现在夜店,在被害者的身边。”

身着夜店制服的证人出现时,我在心里轻笑了一下:夜店老板果然听了我的嘱咐。

她的证词简单明了:一个客人失手打碎了酒杯,距离被害者的位置不远,因此留下了印象。被害者与身边的男孩在争执,她看了检察官提供的照片后,认出了那个男孩正是被告。

“既然被告在场已成事实,我认为没有必要继续纠缠无谓的细节。”检察官补充道,“罪犯的心理应该交给专家研究,不是法庭的义务。”

很好,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无谓的纠缠,才会要夜店老板交出这个证人。现在我做好了驾驭的准备,是时候让这场较量的速度步入正常轨道了。

“辩方律师,你可以询问证人了。”法官说。

“不,我没什么要问的。”

“这是不是意味你承认自己的假设是不存在的?”检察官问。

“我想询问的不是这位证人,是另一位。”我无视他的挑衅,“停车场的管理员。”

“故意拖延时间这招不能一用再用。”检察官鄙夷地说,“你先提出对他证词的疑问,然后再提请法官判断,是否有必要请证人再次出庭。”

“他听到停车场里有人争吵这一段,我觉得太含糊。”

“你的这种说法才是真正的含糊。”

“注意你的言行,公诉人。”我怒目而视,“不要越俎代庖。”

“我……”

“辩护律师,你有必要说明再次传唤证人的理由。”法官有些不快地打断了他的解释。

检察官的面孔渗透出微微的苦涩。

“没关系。”他很快从暂时的沮丧脱身而出,语调轻快,“我愿意配合你。”

他的眼神与故意逗引狗熊抓狂,然后喜上眉梢的游客如出一辙。

停车场的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时眼皮低垂,貌似对自己的言行没多少信心,但我能感觉到,无论谁都休想让他轻易改口。

“案发当晚的过程你可以具体描述一下吗?”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友善些。

他揉了揉肿眼泡:“十点一刻,被杀的那个女孩走进了停车场,十点二十五分,他开车来了。中间没有别的车出入,直到十一点半,另一辆轿车驶进停车场时发现了尸体,接着我们报了警,后来……”

“等等!”我阻止了他复读机般的叙述,“你说你们报了警,是什么意思?”

管理员眉宇间现出层峦叠嶂:“车主发现了尸体,跑到值班室告诉了我,然后我打电话报了警,这有什么问题吗?”

“停车场里手机没有信号吗?”

“有。”

“我记得卷宗里是这样写的。车主下车后

发现了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惊慌失措,连忙报了警,这和事实明显有出入。”

“我不明白你的话。”

“如果你遇到了那种情况,会选择赶紧躲回车里,用手机报警,还是横穿大半个停车场,去值班室?”我咄咄逼人地问,“凶手有没有离开现场,谁也不知道。”

管理员涨红了脸,求助似的看着检察官。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检察官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按照你的推理,那个车主确实很可疑。但实际上他绝对没有撒谎的立场。”

“嗯?”

“因为他就是被告的父亲。”他忽然不笑了,一字一顿,“他的手机没电了,这一点在案发现场调查时已经得到了确认。后来他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他的儿子,再三要求我们对这件事保密,不要公开他的名字。”

旁听席里传来女主人愤怒的尖叫,她抽了丈夫一记耳光,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法警好容易才将他们分开。

“如果你们再次扰乱法庭,我会追究你们的责任!”法官厉声警告。

自始至终,男孩趴在被告席的栏杆上,不为所动。

“假如你提前和我沟通,我会私下告诉你这件事。”检察官耸了耸肩,“可惜你没有。”

我明白了他应允传唤证人时复杂表情,他早就设好了圈套等待我跳进去。

我笑了。

“你说得太对了,他绝对没有陷害自己儿子的立场。”我扭过头问气喘吁吁梳理头发的男主人,“请问您那晚有没有锁汽车的后备厢?”

“没有。”他坚定地说。

“忘记了?”

“不是。我儿子一般比我回家晚,他经常带很多东西回来,自己的后备厢装不下。停车场的监视摄像早就坏了,担心丢失,就放进我的后备厢里。停车后打开后备厢的锁,成了我的习惯。”

“你儿子带的是些什么东西?”

“改装汽车的配件。”

“是啊,油腻腻的不方便带回家。”我掌心向上,朝检察官伸直胳膊,“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想说凶手躲在被告父亲的汽车后备厢里。”他咬牙切齿道,“我承认当时没人检查那辆汽车的后备厢,但是你口中那位虚幻的凶手到底是谁,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辩方律师。”法官说,“你要有更充分的证据。”

“那么请允许我继续询问证人。”

管理员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前的跌宕起伏明显给他造成了心理压力。

“在被告的汽车驶进停车场后,你听到了争吵声。”我问,“你确定是被告的声音?”

这次他的语速减慢了许多:“唔……我听到他的声音醉醺醺的,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对骂起来,然后就没了动静。”

“你为什么没过去看个究竟,你不担心出事吗?”

“以前有过类似的事,他喝多了酒,在停车场和带回来的女孩争吵。我没想到这次会出意外。”

“最后一个问题。你在证词中提到,被告驾车离开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为何在车子进入的时候却没有看清里边究竟有几个人呢?”

“他离开的时候车速太快,差点儿撞断了护栏,我出了值班室,走到车附近想看看他是否受了伤,他就飞快地开走了,可我还是能分辨出车内到底有几个人。”

“在深更半夜?”

“灯光很亮。”

“可以了。”我挥了挥手,“询问结束。”

“你不去写侦探故事,实在是小说界的不幸,小说家的大幸。”检察官不愧久经风浪,很快恢复了常态。“到目前为止,你始终在坚持一个很大胆,挺精彩,实质却是空中楼阁的想法。”

“公诉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重重地叹息,“我始终在构建这座楼阁的根基。你遗漏了太多重要的线索,逼得我不得不四处完善,力图还原事情的真相。”

“好吧,我洗耳恭听。”他强忍怒气。

“在我展示决定性的证据之前,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公诉人。”我敲打了几下桌面,“被告在案发当时处在醉酒状态,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没有。”

“根据你们的调查,当晚被告行踪是这样的。他去郊区的夜店喝了酒,离开后开车回家,接下来发生了命案,他开着车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几个路口的交通监控录像证明了他的行车路线。然而第一个拍下他车辆的摄像头,距离夜店足有五公里之遥,这段路程内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哦?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当晚夜店的生意格外红火,停车位早就满了,按照被告去的时间推断,他没机会把车停在门口,步行去附近的停车场要走很远的一段路。如果遇见熟人的车停在门前,搭个顺风车去那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与本案有什么关联?”

我举起另一份文件:“这是从监视器截取的,被告经过几个路口时的图像。根据仪器的数据显示,其中的五个路口,车速均在27-32公里左右,然而在最后一个路口时,车速骤减至15公里,原因何在?”

“愿闻其详。”检察官干脆玩起了一问三不知的把戏。

“被告的那辆改装车对于一般人来说,非常难以驾驭,为了安全,只能降低速度。而被告家所在的小区,附近道路比较复杂,除非常来常往,不然很容易弄错方向,尤其是夜间。”我提高了嗓门,“我认为,开车的根本不是被告!”

检察官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既然辩方律师提到了这点,那么我愿意配合他的推理。请允许我传讯一位新的,也是最后一位证人出庭作证。”

“新的证人?”法官愕然道。

“对不起,这个证人是即将开庭前才愿意出庭的。”检察官耸了耸肩,“但是辩方律师既然那么努力,我觉得接下来的证词足够让他死心。”

几分钟后,一阵丹桂香从证人席那里飘来,飘到我的鼻子里,却变成了台风即将来临前,空气里弥漫的使人焦躁不安的腥味儿。

那个灰衣女人的脸仿佛结了一层霜,阴郁的神色凝结在僵硬的面孔底层。

“我是郊区龙源公墓的经理。”说完这句话,她沉默了很久,在法官失去耐心前,终于继续说了下去,“我的丈夫在三年前因病去世,留给我经理的位置和一个继女。今年春天,女儿告诉我她有了男朋友。就是被告席上的这个男孩。我……暗中观察了一下他的品行……很不靠谱的人,私生活非常混乱。”她轻叹一声,“可是我的女儿对他非常迷恋,她向来都不怎么听我的话。我劝告过,没用。”

“青春期的叛逆。”检察官宽慰道,“请尽量简明地说明事实。”

她苦笑着点点头:“后来他们俩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大约是在一个月前。女儿告诉我,她的男朋友认为她浅薄。提出了分手。那一阵她的情绪非常差,整个人几乎要崩溃。后来她发现是她的朋友在背后说坏话,促成了这个结果。”

“是谁?”

“这桩案件的被害者。”

“被告为什么会相信她的话?”

“那个女孩看起来很老实,我女儿很相信她,没想到……后来我的女儿失踪了,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为了报仇,我要让这两个小骗子都付出代价!我杀了那个女孩,栽赃给这个花花公子!”

她的嗓音凄厉怨毒。

检察官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不是告诉我,你的女儿告诉你,她目睹了被告杀人的经过吗?”

“对不起……本来我的确想让这个男孩

承担罪名,但这些天我一直承受着良心的折磨,尤其当我拜访了被害者的父亲后,想要给他一些补偿遭到拒绝。来到法庭。我实在挺不住了……”她开始啜泣。

检察官双拳紧握,我看得出他在用极大的控制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过了许久,他深深地点了点头,缓缓坐了回去,冷冷地开了口:“那么请你描述作案的经过。”

“案发的前一天。”她重新恢复到先前的木然状态,“我跟踪那个女孩来到夜店,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放心大胆地坐在了他们旁边的座位。被告当时察觉到她的真面目,两个人吵了起来。”

“既然吵起来,为什么要拍照片?”

“被告说,要让她看看自己的丑恶嘴脸。我灵机一动,脑子里有了一个计划。我凑过去用手机偷录下他们争吵的声音。没想到险些被他们发现,装作喝醉,打碎了酒杯,蒙混过关。”

检察官毫无表情:“继续说。”

“第二天,我以被告母亲的身份打电话给那个女孩,约她到停车场面谈。她有点怀疑,我谎称自己的丈夫不希望儿子过早恋爱,在家里谈不方便,她答应了。我一开始定在晚上八点半见面,时间快到时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要往后推一会儿。她希望能借助我的力量恢复与被告的感情,答应得很痛快。”

“考虑得够周到。”

“对被告我没撒谎。我告诉他,我的女儿失踪了,他没有拒绝。其实就算他拒绝了也没关系,那个女孩死了,第一个被怀疑的还是他。等他出来后,我打开车门装作偶遇,要求载他一段。他醉得挺厉害,上车后很快就睡过去了。我开车到了夜店附近的停车场,把他弄上自己的车,然后开着那辆车去他的家。那个女孩已经到了,杀掉她后,我播放录音,让管理员听到……接下来的事我认为没必要再说了。”

检察官缓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到半截又直起身:“你开车的途中是否遇到过意外?”

“你指什么?”

“譬如交通事故。”

“没有。”

检察官慢慢坐下,一动不动,仿佛突然问变成了泥塑木刻的雕像。

停了一会儿,他缓过神,对旁边的助理检察官说了两句,对方点点头,走出法庭。

“听了他的话,你有什么感想?”他问中年女人,亢奋与疲惫奇异地结合在沙哑的嗓音里,“还想继续坚持自己的故事吗?”

“故事?你觉得我在撒谎?”她难以置信地反问,“你凭什么……”

“情节听起来很合理。”检察官不为所动,冷冷地说,“真的是这样吗?证人所做的证词,假如把她和她女儿的身份对换,疑点都会得到解释。”

中年女人发出凄惨的悲鸣:“你胡说!”

“要是你不想听完我的话,现在就可以跟法警出去。”检察官怒气冲冲。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她乖乖闭上了嘴。

“刚才我问你,开车的途中是否遇到过意外,你做了否定的回答。”检察官沉声道,“事实并非如此,为了保险起见,我调查过你在案发前后的行踪,你明明去4S店修过车,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啊,我忘记了。”她慌张地说,“那算不得什么交通事故,我开车从夜店离开时有点走神,拐弯时撞到了花坛。”

“那种冲击不会造成安全带的断裂吧?”

“断裂?”她茫然地看着检察官,“呵,那个坏了很久了,顺便换了而已。”

“很久?恐怕不是吧。”检察官步步紧逼,“你前一次对车做例行维护,是案发前一周的事。店里的工作记录证呢那时它还好端端的。”

“我都已经承认了,为什么你还要纠缠不放?”女人开始焦躁起来。

助理检察官匆匆走回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检察官。他瞥了一眼,双眼散发出奇异的光芒,转脸看着法官:“我们找到了新的证据,在得出鉴定结果之前,我请求暂时休庭。”

“反对。”我大声说,“用不着浪费时间,我知道公诉人在做何种假设,请允许我当庭予以说明。”

法官诧异地端详着我们:“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站在同一立场上?我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好吧,你说来听听。”

检察官的身体抖了一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他脸色铁青地盯着我不放。

我取出一张白纸,用圆珠笔在上边画了张图。

图画的正中是两把椅子,代表驾驶员和副驾驶的座位。我寻思了一下,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画了道斜杠。意为安全带。

大多数车辆的安全带,平时固定在座椅的右侧,另一端在使用时依靠卡扣固定在座椅的左下方。安全带本身是尼龙制品。凭借别的附加零件,拥有一定的伸缩空间。

起店老板说他那里丢了些蹦极用的橡胶绳时,我没有太多联想,直到在4S店听说了那辆深蓝轿车安全带从中间断开时。

律师是个时常需要绷紧神经的职业,为了缓解压力,我算是半个蹦极爱好者,市内的很多蹦极俱乐部都留下了我的身影。正规蹦极用的橡胶绳除了主要的安全绳外,还有辅助保险用的两条扁平绳,那东西的宽度和汽车安全带的相差无几。

把安全带从中间切开,接上一段扁平的橡胶绳,在夜晚车内灯光昏暗的条件下,清醒的人也未必会马上发现,何况醉醺醺的家伙。说服他使用安全带并不难:型号稍新的车辆在前边两个座位有人且不用安全带的情况下,会没完没了地发出报警音,直到乘客从命为止。

我看了眼坐在被告席里的男孩,他还是那副苍白无知的表情,似乎周围的事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用笔画了条曲线,从副驾驶座的后身延伸到方向盘。

把安全带上下两端卸松,用一根筷子粗细的橡胶绳从后边拴住,计算好长度,转动方向盘时,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会随之绷紧,成为一个可以勒住脖子的绳套。

想勒死一个毫无戒备的人并不难,何必这么麻烦?

我一直想不通,幸而我昨晚通宵查阅了很多医学书籍,得出了答案。

人体的颈动脉是个非常敏感而脆弱的部位,它在受到猛烈撞击时可能致人死命。在受到瞬间强力压迫时,则会让人陷入昏迷,并且极有可能在醒来后的几小时内出现后遗症:严重的失忆,把近期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找一家权威的医院。对男孩进行深入检查。应该可以证明我的猜想。

可是瞬间强力压迫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一般的壮汉都不具有那种爆发力,何况女性。

利用汽车方向盘却可以做到这种常人望尘莫及的事情:汽车发动行驶后,连打两圈方向盘,足以达到拥有钢铁般肌肉的健美运动员的力量。扁平的橡胶绳狠狠地勒住了男孩的颈动脉,因为柔软,除了留下那种被检察官以为是装疯卖傻的精神状况外,没有任何伤痕。这种状态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会致人死命,十到十五秒即可,恰好吻合那起轿车碰撞事故的时间。

这并不是我的凭空猜想,汽车与夜店门口的花坛进行碰撞,显然是转弯过急的结果。从夜店入口到附近的停车场,再没有明显的弯路供犯人这样连打方向盘,她别无选择。

我做了上述说明后,法庭一片静默。

“对。”女人首先回过神,“我就是这么做的。”

“所有人都听到了,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太紧张了。”她试图作最后的挣扎,“我……”

法庭的门被推开,一个法警站在门前对检

察官点了点头。

“我们对你的车作了彻底的检查。”检察官的声音异常疲惫,“在后座下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片橡胶带,应该是在紧绷时因为老化碎裂飞的。很遗憾,上边发现了你女儿的指纹。”

“不!”女人像是一只发怒的母狮,“这是陷害,你们都在陷害我的女儿!”

她推倒证人席,十指箕张,扑向检察官。几个法警拦住她,强行架出了法庭。

“公诉方现在有什么意见?”法官问。

“我们会在调查核实后,按照程序决定变更本案公诉的对象。”检察官颓唐地说,“是否以涉嫌伪证罪证人,请允许我们先行讨论再做决定。”

他说得很含糊,但实质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

男孩的父母从旁听席上跳起来,伸手抓住我的双臂,赞美的语句接踵而出。

我终于赢了他,可是我的心中却空得厉害。这绝不是胜利者的空虚,而是似乎错过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后近乎惊慌的疑虑。

我的视线与检察官相遇,他的眼中除了沮丧,似乎和我拥有同样的疑虑。

尾声

每次经办完棘手的案件。我都会给自己放个假。这次是例外。

经过了两个不眠之夜,我在阴云密布的午后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可惜没有睡太久就被梦境惊醒。我一跃而起,驱车来到了龙源公墓。

虽然不是清明。但因为据说此地风水极佳,前来安葬、拜祭亲人的人很多。我随人流走上山坡,来到山顶,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男孩被无罪释放了,我发了笔小财,一切都挺美好,可惜离完美相差甚远。

差就差在那女人在法庭上说的一句话:“那个女孩已经先到了,杀掉她后,我播放录音,让管理员听到……接下来的事我认为没必要再说了。”

她认为没必要再说了。我当时也这么认为:犯罪过程可以解释成她的女儿对她大略描述过,从这个角度看,这段话毫无破绽。然而犯人是藏在汽车后备厢里。躲过了一劫,随后逃之夭夭的那件事,是我在法庭上临时推断出来的,而那时那个女人不在场,她却用这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略过了这段陈述,仿佛我们本就该知道这件事一样。

侦探小说里常有这样的情节:犯人因为失口说出了只有犯人才知道的亭而暴露罪行。她的这句话恰恰相反,她忽略的话语,就像她已经料到了审理进程。

比起那些留有破绽的认罪词,这段忽略实在过于精确而自信。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不得不怀疑,那些破绽是她故意留出,引诱我和检察官去戳穿的圈套。

假如我能更敏锐些,当即揪住这句话不放,或许会引发她更大的破绽,可惜现在太晚了。她尽可以声称在休息室等待出庭时想上厕所,经过法庭的门外时无意问听到了那段辩论。事隔许久,想要否认她的这种辩解,根本找不到证据。

当时的细节,都像夜店的监控录像,在人们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检察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没有转身,我知道他的脸色不会很好看:“散心。”

他在这桩案件中犯了过于自信的错误,可他事后的反应还是很敏锐,不愧是我的好对手。

“这次我们还是没有分出胜负。”他说,“你我都被职业的惯性思维给害了。”

“是啊。”尽管不情愿,但我必须得承认,“习惯了怀疑和戳穿谎言,结果却忘了否定的否定就是肯定这个基本的原理。一个人故意把实话编造得像谎言,结果是人们替她推论出,甚至肯定了她想要的谎言。”

“那块橡胶片上的指纹有点奇怪。”检察官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右手的三个指纹几乎是平行的,不像是布置机关时留下的,倒像挣扎时的产物。”

每个人都很难完全逃脱思维惯性,一个胆大到玩灯下黑的女人,用同一种办法害两个人,很有这种可能。

杀了自己的继女,用陷害别人的办法,辅以承认自己杀人的手段,去证明自己的无辜。这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直觉告诉我事实就是这样,因为在另一个领域,我和她一样,是那种宁可冒险,也要永除后患的人。

想要扑灭一场大火,最好的办法是在旁边制造一场爆炸。很危险,很有效。

她会把继女的尸体藏到哪里呢?

我全身一震:进入公墓时,我看到门口贴了张过期的告示,半个月前此处进行整修,停业一天。而那恰好是我在被害者家的楼道里遇到她的前一天。当时她用的是白梅香水。但第二次遇到她,还有她出庭时嗅到的却是丹桂香。

女性用香水也有惯性,没有特别的理由不会做如此差异巨大的更换。

我忽然笑出了声:“她的女儿习惯用的是不是白梅香水?”

“对。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用的也是同样的香水。”

我明白了!她杀了继女后,将尸体藏在汽车的后备厢里。用塑胶袋密封,喷上香水,在这种寒冷的冬天,两个月内不会露出异常的臭味。可她毕竟是个女性,无法容忍将自己喜欢的香水喷洒到尸体上,所以才有了这种更换。

她去被害者的家是为了做样子给我看,4S店门前当然也不是偶遇。她大概没想到,律师也会闻香识女人。

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开始整修墓地。埋掉尸体后,迫不及待地换回了自己常用的丹桂香。

我盯着山下整整齐齐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即便是检察官,也撒不到把公墓刨个底朝天去寻找一具不知道掩埋在何处的尸体:或许在我的脚底,或许在别人的坟墓下。

“要是你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算你赢。”检察官语气的温度和北风差不多。

我默然无语。

我和他不是朋友。恐怕永远也无法成为朋友。他看中的只是我行事的顾虑比他少的优势。

我不是没办法,在这里制造一场大火,烧出个爆炸性的结果,也算一种回敬。当然,比起这种极端的手法,还有很多别的路可走,我需要时间思考、利用关系安排。

有些赚不到钱,但事关尊严的委托,哪怕是来自对手的,我一样会考虑接受。

这是我灵魂最深处的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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