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抑郁 第3期

时间:2022-10-14 02:15:35

2005年12月初,民企德州晶华集团董事长苗建中因患抑郁症在家中自缢身亡。据了解,该集团是亚洲最大的空心玻璃砖产销基地,七年间从一个作坊式旧厂发展为总资产36亿元的现代化民营企业集团。苗建中是其创始人。

与苗建中相比,今年42岁的易先生相对幸运。他是上海一家小企业的老总,一段时间以来,他觉得压力越来越大,自己没有能力应付公司事务,也无法保住大伙儿的饭碗。易先生睡眠不好,早上四五点就醒来,烦躁不堪,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目前中国抑郁症发病率平均为3%-5%,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为5%-8%,接近于发达国家水平。而且抑郁症的发病率还呈快速上升的趋势。”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常务理事赵国秋教授告诉《望东方周刊》。

“我从来没有开心过”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开心过,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陈小姐说。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三楼治疗室里,个子高挑、面容娇好的她,显得十分安静。

“我和父母半年加起来说的话,也没有今天多。”陈小姐说。在陈小姐的记忆中,长期患有胃病的母亲一直没有工作,脾气十分不好,和奶奶的关系很紧张。当司机的父亲总是沉默,把家当作旅馆。在这个家庭中,吵架是家常便饭。

“家人对我所说的话不感兴趣,我也觉得没意思,久而久之就无话可说了。”七岁那年,母亲和奶奶为了洗脚水的冷热而大打出手,她感到不能表达的愤怒。让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大人们一会儿把她当作出气筒,一会儿又把她当作拉拢的对象。奶奶说:“好孙女,你妈妈那样对我会遭报应的,我最疼爱你,不要理她。”妈妈说,“你是我生的,不准你对你奶奶好。”

陈小姐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不和小朋友玩。“我还是很听家人的话,但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没有主见’。”她说,“我总是做了一件事情就后悔,反复地想,不停地责备自己。”

2005年7月,陈小姐从上海市工业技术学校毕业后,先后面试过多家公司,10月份才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做文案的工作。

在同事的眼里,她只是比较内向,但她知道自己经常不能集中精力工作。在别人看来很正常的事情,对她而言却不同寻常。比如一个同事来了,该不该打招呼,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足以让陈小姐感到痛苦,“打招呼挺没意思的,但这是礼貌。”在她脑子里,总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后来她找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经过测试,她患有中度抑郁症。12月初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接受了一个月的心理治疗,医生说差不多快恢复了。

“我的网名叫梦醒江南,因为始终迷迷糊糊的,我想早点醒过来。”陈小姐说。

成功的人应该正视别人的优点

记者采访过的几个患者有个共同点,就是对成功的极度渴望及对自己的过高要求,一旦面临挫折就难以接受。

朱岩是个帅气的小伙儿,一米八左右的个头,2005年12月3日,记者在治疗室里见到他时,他侃侃而谈,十分自信,“这个礼拜我就回美国继续完成毕业设计。”他说。

但是几个月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不想说话,双眉紧锁,一脸倦容,当时是非常危险的重度抑郁症。”主治医生刘义兰说。

1979年出生的朱岩,从小成绩优秀,一直生活在赞扬声中。1998年顺利考入同济大学。大学同学都是从独木桥上挤过来的,他的优秀在大学里一下子不那么明显了,他甚至感到自卑。2000年朱岩自费去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学习,他说,希望这次用成功来获得大家的认可。

在德国,朱岩和同学交往很少,一直拼命学习,曾多次获得奖学金。2004年,即将毕业的朱岩,获得一家大型公司的资助,到美国进行长达10个月的毕业设计。他非常看重这次毕业设计,希望能有重大创新。但他最终不得不承认难以达到自己的预期。同样受资助的室友也来自中国,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博士,但比他工作得出色。

从2005年4月开始,朱岩有一个月时间一直睡不着,还不时伴有耳鸣。他觉得自己处在谷底,找不到出路,“非常害怕,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他强迫自己离开美国返回德国,但是仍然不见好转。他开始在德国约见心理医生,但是两个礼拜的预约时间让他觉得太漫长了。

2005年6月初,他回国并在私人诊所接受治疗,但情况依然越来越严重,甚至多次想到自杀。8月他来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开始接受药物和心理治疗。朱岩说,他现在对书店里卖的“如何教你成功”、“怎样让大家喜欢你”等等书很反感。“我觉得成功的人应该能够正视别人的优点,发现别人的长处,善于合作。像我这样从小被宠坏了的孩子,心理成熟比较晚,承受能力也很差。这些人的心理问题特别值得重视。”

35岁的张女士是一家大型科研单位的工程师,从不服输的张女士,一直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没有其他兴趣爱好。因为业务出色,被单位公费选派到欧洲学习半年。

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张女士,在出国前就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准备满载而归的她,遭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是语言关,她虽然拥有一定语言基础,但还是发现自己经常听不懂别人的话,更糟糕的是始终难以进入工作状态。张女士对自己十分失望,慢慢地她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一起来的同事后来发现她不修边幅,一个人长时间呆在房间里,才知道问题严重。单位让她回国修养。回国后的张女士被安排在家中休息。“我被遣送回国了,没脸见人了”,这种念头一直萦绕在她脑中,她几次想到自杀。最后,她竟然在马路上掐死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女孩儿。

而发生这一切,前后不过三个月。“这下我变成了罪人,可以枪毙我了。”刘医生看到她的时候,她一直自言自语,显得十分兴奋。刘医生说,这种情况是间接自杀,她本身没有勇气自杀。

617亿的损失

一项估算是,全国人口12.5亿,按照抑郁症2.1%的患病率,约为2625万。抑郁症最严重的后果是自杀和伤害他人。

刘义兰医生说,抑郁症的发生与生物、心理和社会因素有关,如遗传因素,性别因素,儿童期的经历,人格因素,躯体因素,精神活性物质的滥用和依赖,药物因素等。青春期,更年期及老年期,这是三个相对集中的发病年龄段。

在全世界疾病的总负担里,据统计占第一位的是精神疾病,而在所有精神疾病里,抑郁症占第一位。2005年10月份在上海召开的第四次泛亚太心理卫生大会上,一份《中国抑郁症的花费研究》公布说,“抑郁症给社会和个人带来617.41亿的损失。”这个结果包含了治疗成本、照料者的经济和时间成本、损坏财产的价值、患者患病成本以及死亡代价等。

何燕玲教授是这项研究的参与者之

一,她是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主治医生、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教授。她告诉《望东方周刊》,自杀是中国第五大死因,每10万人中有23.23人自杀死亡,其中因为抑郁自杀约占到40%。

抑郁情绪是人性的常态

加雷斯・奥卡拉罕,一位患重度抑郁症的爱尔兰电台主持人成功走出抑郁,他在《别了,抑郁》一书中写道,“在未来的15年,抑郁症在全球的发病率将高于癌症和艾滋病,成为严重危害我们健康的头号杀手。”

一项在深圳企业及机关年轻白领中进行的调查显示,有近80%的白领心理存在中度障碍,表现包括强迫、忧郁、焦虑、敌对、恐怖、偏执等。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是忧郁、偏执、强迫。

在社会学家看来,抑郁跟人们所处的社会总是紧密相关。“抑郁症是全世界范围的病,社会快速进步的时候,由于各种因素的不协调,人们的挫折感就会产生。”复旦大学顾晓鸣教授在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说。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处在巨变中的人们产生不适应感也很自然。

在顾晓鸣教授看来,人们也可以从另一个积极的角度来理解抑郁症和社会的关系。一方面,社会对抑郁症的提出和重视,说明整个社会更关注个体的精神健康,另一方面,抑郁症并非单纯地和社会对个人造成的压力挂钩,有时和个人拥有的自由多少有关,当社会对个人约束比较少,个人自由增加的时候,抑郁症出现的几率反而比较高。顾晓鸣教授认为,正是自由,给每个人提供了自己选择的可能性,在个体解放的同时,也会让一部分人迷茫,特别是当个人没有模式可以遵循的时候。

顾晓鸣和于海教授在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都强调,社会一方面应重视抑郁症,另一方面也要避免盲目夸大。抑郁情绪是伴随着人类始终存在的,这是人性的常态。心思越敏感的人,对事物的感知就越细腻,受到的刺激可能就越大,但对人来说感情丰富并不是坏事。应将一般性的抑郁情绪和严重的抑郁症加以区分。

精神类疾病入侵

吴芳兰 张 琰

两年多来,何燕玲医生一直在为自己推迟一次约会而耿耿于怀。何燕玲是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主治医生、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教授。

当时一位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找到了她,希望她周五到家中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母亲患有重度抑郁症,但是父亲一直不允许母亲去医院救治。

何燕玲因为临时有事,就推到了下一个周二。到了周二,同学在电话里告诉她,母亲在周一凌晨5点跳楼自杀了。

“我非常后悔,因为一件小事情推迟这次约会,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何燕玲说。

许多抑郁症患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根源在于社会普遍忽视精神类疾病”。

对精神类疾病的歧视

2005年12月初,记者打车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一听是精神卫生中心,司机立马流露出异样的眼神。

接受采访的几位医生表示,由于怕被误认为是疯子,大多数人对于精神类疾病心存疑虑,不愿正视自己心理上存在的问题。

2003年北京地区抑郁障碍流行病学的调查显示:在北京市正式户籍的常住人口中,出现抑郁症状后从未就医的为62.9%,到综合医院就医者为31.39%,到精神科就医者最少,为5.8%,其中71.8%的人对抑郁症相关知识缺乏了解。

前文提到的那位任某企业老总的易先生,去医院就诊的过程也非常偶然――易太太带着12岁的儿子来看医生,因为儿子不爱学习,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甚至拿菜刀砍人。在何燕玲医生分析病情的时候,易太太突然说自己的丈夫好像情况更严重,何燕玲于是建议她丈夫也来看医生。

后来的事实表明,易先生当时的症状确实已经很严重了。易先生在诉说自己的情况时,突然痛哭起来。一旁的易太太却大声骂道:“你这个无能鬼,就知道哭!”

“我当时心十分痛,这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但是家人根本不知道,甚至也不理解。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何燕玲说,大多数抑郁病人不能专心工作,他们关上门,却不做事情。

对精神类疾病的歧视是个普遍问题,世界卫生组织指出,几乎三分之二的精神疾病患者从不去看医生。究其原因,主要是怕影响声誉,遭受歧视、冷漠等,这些观念阻碍了他们的治疗。

治疗的薄弱

在产房,一名产妇拿起护士剪纱布的剪刀,开始割自己的手腕,护士一把夺去了剪刀,然后去找纱布准备给病人包扎伤口。在这个空隙,产妇跳楼自杀了。这是典型的产后抑郁症,但是护士并不清楚,也没有采取必要的干预措施,最后酿成惨剧。

“这样的悲剧本可以避免,但是很多人对抑郁症认识不够,甚至包括医生。”何燕玲说。

由于抑郁症的病症常常被躯体的病痛和精神上的焦虑所掩盖;90%左右的抑郁症患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患有抑郁症并及时就医。

世界卫生组织在一项针对综合医院就诊者的心理障碍调查中发现,患抑郁症和恶劣心境者达12.5%,但识别率平均为55.6%,上海的识别率为21%,远远低于国外水平。

中华医学会对2400名就诊者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抑郁、焦虑普遍存在于综合医院的神经内科、心血管科和消化科病人中,其发生率高达20%-25%。

“心理科的医生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培训。”刘义兰医生说。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拥有心理咨询师85名,而能够为抑郁症患者提供心理治疗的只有20名医生。“他们从医学院毕业后,要接受五年的临床工作,然后要经过三年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培训,并经过考核,即要经过八年,才能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

“中国的心理医生仅有一万多人。在美国,心理医生与总人口的比例约为千分之一,我们的比例则是万分之一。”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常务理事赵国秋表示出他的担忧。

专家认为,抑郁症的治疗并不复杂。赵国秋说,就当前的国情来说,对心理医生的培养要分层进行。也就是说,一方面要培养心理卫生的专家,这个周期比较长,另一方面,也要培养更多的从事心理卫生的一般工作人员,他们要做的是一个普及性的工作,这个培养周期相对来说就要短一些,也能满足更多的社会需求。

赵国秋也提到在心理卫生治疗领域存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情况。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心理咨询门诊,实际上并没有相应的资质,还有一些自称为“心理大师”的人,纯粹就是骗子。赵国秋认为,这一方面说明社会对心理医生的需求量很大,另一方面也说明,人们对心理问题的基本认识不足。

构建和谐心理

抑郁症正在成为世界问题。纽约城市健康委员一位官员曾说:“抑郁是纽约头号疾病。”

面对这种现状,不少国家缺少必要的政策、计划和措施。世界卫生组织对185个国家所做的调查表明,41%的国家既没有精神健康政策,也没有在初级医疗中建立能对那些严重病症进行医治的治疗中心。另外,25%的国家缺少相应的立法,28%的国家没有这方面的独立预算。

“目前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将精神卫生服务延伸,仅靠现有的精神卫生专科医院是远远不够的,要加大对综合医院精神卫生工作的力度,并应延伸到社区。”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常务副主任、北京大学教授马弘告诉《望东方周刊》。她同时表示,中国现在比较重视精神卫生工作,卫生部也正在加大落实2004年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精神卫生工作的指导意见》。

“目前我们国家从事精神卫生事业的机构,很多都是学术团体,而不是政府行为。政府性质的心理卫生干预中心在中国还很少。”赵国秋说,他同时也是杭州市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执行主任,他介绍说,杭州市政府已经把精神卫生问题纳入到精神文明建设中来,建立了以“市区、街道、乡镇”三级联合的精神卫生防御体系。

“构建和谐社会首先要做的就是每个人心理的和谐,因为心理决定着行动。”赵国秋说。

上一篇:中央部署“创新型国家” 下一篇:对谈讲学与“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