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粉到幽冥

时间:2022-10-14 07:57:50

《金凤钗记》是明代瞿佑所著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中的一篇,讲述了兴娘和崔生之间的一段人鬼感情纠葛。它与唐传奇《离魂记》在情节和主题上有许多一脉相承之处,都通过魂魄与人的相恋、私奔、回归等事件书写了青年女子对于爱情的大胆热烈追求。但较之《离魂记》,《金凤钗记》对于爱情的追求已经没有那么浓烈,它一定程度上宣传了佛道的宗教思想,把现实的世界和幽冥的世界结合起来,在历奇、历幻的奇特体验中,寄托了作者对一个公平有序的社会的向往。此处将通过与《离魂记》的比较,揭示作者在《金凤钗记》创作中的种种寄寓。

一、摒弃爱情的圆满,烟粉之气见淡

与《离魂记》圆满感人的爱情书写不同,《金凤钗记》中的爱情,已经不再刻意追求一种圆满的体验,作者借爱情的话题,是要道言别物。这首先体现在男女相爱的过程中。《离魂记》中,王宙与倩娘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感情深厚:“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①”。《金凤钗记》中的兴娘与崔生虽然幼时定亲,但是崔生早早离开,十五年后回来时,兴娘已经死去,二人并没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同时,两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性格相似,都大胆追求爱情,但男性对于爱恋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王宙固然是喜欢倩娘的,崔生却未必真心钟情于兴娘。小说中,得知兴娘已亡,崔生独想的不是兴娘的音容笑貌和对自己的一往情深,而是“自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②”,担忧自己的前途生计,可见崔生原来就未必就是真的为了感情而回来求娶兴娘的,很可能这场婚姻只是他借以立足的筹码。而金凤钗遗落之后,兴娘首次向崔生求欢,崔生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从,兴娘便以告父送官相威胁,“生惧,不得已而从焉③”,更可见他服帖的不是爱情,而是礼法的束缚。最后的结局更是崔生另娶,兴娘魂归地府,而非《离魂记》中长相厮守的美满团圆结局。如此,崔生性格上的柔软,在与兴娘感情中种种的的被动,以及最后的无情,直接使得小说缺少了一种男女感情上的相互共鸣。严格来说,《金凤钗记》书写的不是男女双方爱情的真挚美好,而是女子对幸福和缘分的执着追求,因此即使写的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文笔之间的烟粉之气已然清减。

《金凤钗记》中对《离魂记》的一处明显的改进就是“金凤钗”这个叙事线索的运用。金凤钗是二人爱情的象征,定情时,金凤钗出;兴娘死,金凤钗陪葬,意味着对爱情的不死心;花轿中遗出金凤钗,象征着爱情的新机会;故事的最后,崔生娶了兴娘的妹妹庆娘,将象征爱情的金凤钗卖了,得钞祭祀兴娘,直接预示着他对这场爱情的终结。作者舍弃了对爱情的直接描摹,以这样一支金凤钗穿起二人感情的始终,意在创设一种奇幻的气氛,尤其是中间用金凤钗的出现暗示兴娘魂魄的归来这一情节,作者赋之以神秘的色彩,同想要隐含叙述的幽冥世界相呼应。

《金凤钗记》对“欲”的追求也消减了爱情的意味。同是写女子的大胆求爱,《离魂记》的情节是倩娘跣足而来,主动要和王宙私奔。而《金凤钗记》中当兴娘附身于庆娘,首次去找崔生时,她的表现是“遽搴裙而入④”,“即挽生就寝⑤”,十分地大胆开放。崔生同兴娘十五年未见,可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人,兴娘这样的举止完全不该是一个闺阁女子应有的。同倩娘相比,与其说庆娘追求的是“爱”,倒不如说是追求着“欲”。后文崔生向兴娘父母请罪时也说,“曩者房帷事密⑥”,“欲”的表达毫不规避。这样的思想流露和作者当时所处的时境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剪灯新话》曾一度被禁,瞿祐在序一中自言“以为涉于语怪,近于海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⑦”,此处他舍弃对爱情的细致描摹,转而写欲,也许正是为了自合其说,转移外部对于书中其他思想尤其是对实事抨击部分的注意力。

二、窥幽冥之一斑,见佛道之大统

《金凤钗记》书写爱情,却又不仅仅只关注爱情,对于它的思想内涵的探析也就可以有比较丰富的呈现。首先,《金凤钗记》不是一个传统上的反封建礼教的文学作品。《西厢记》中崔莺莺不归母亲的百般阻挠,和心上人坚守爱情。《离魂记》中,倩娘和王宙私奔也是因为家中不允二人婚事。封建礼教的压迫愈狠重,爱情就愈是坚贞。但是在《金凤钗记》中,崔升和兴娘根本不存在来之封建礼教的爱情障碍。崔生久久不归时,虽然兴娘之母提出要女儿嫁人,但是她父亲坚持守约。后崔生归来,即使没有功名加身,也非富贵之人,还是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这都说明崔生和兴娘二人爱情的阻碍完全不来自封建礼教,再加上小说对于“欲”的大胆描写也否定了贞洁之上的传统心理,可见作者的着眼点并不在于要歌颂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要以爱情为寄托,言说他事。

《剪灯新话》中的大部分作品,都被投射了较多的鬼怪、幽冥的想象,体现出佛道学说对于当时人和事的影响。作者写精怪、鬼魂与人的爱恋,写阴司、幽冥的世界,而不再向以前的传奇小说那样,多言神仙,言礼教和贞洁,这种变化是和当时的社会现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元末明初,战乱四起,社会动乱,政治上又是一派颓然之气,官员勾结着欺压百姓,民不聊生,此时如果只能慨叹于个人的儿女情长,未免显得“英雄气短”。有社会责任感的文人更多地去关注现实的世界,以文字抨击暗黑的社会现实,寄托美好的政治和人生理想,这应当才是《剪灯新话》这类文学作品最大的社会意义所在。至于鬼魂、精怪代替了原本常见的人仙、人神之恋,应该是有感于黑暗的社会现实,完美的仙神反而与之格格不入。

《金凤钗记》也概莫能外。最典型的体现就是最后崔生买了香烛纸钱到琼花观去,请道士设坛作法祭祀兴娘。佛道的思想一直是以交融的状态影响着中国历史文化的进程,瞿祐在这里选择的是道士而非僧尼,结合《令狐生冥梦录》中令狐生在阴司所见的的僧尼被施刑的情节,可见当时的道家学说更能为现实所用。兴娘死后大胆向崔生求爱,同倩娘的离魂私奔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在《离魂记》中,所有的虚幻神妙的形象只有离魂的倩娘一人,而《金凤钗记》中,不仅有兴娘的魂魄求爱之事,更是多出“附身”庆娘这一情节,一魂两身,直接增加了小说情节的曲折性和内容的神秘性。于此同时,小说还隐隐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幽冥世界,当兴娘向众人解释魂魄附身的事件时,说“妾之死也,冥司以妾无罪,不复拘禁,得隶后士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妾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⑧”。话语不多,却把一个秩序井然的幽冥世界带到了我们的面前,在那里同人世类似,也有政府,有等级,有律法,有刑罚,大家各司其职,甚至比人世还要公正美好许多。这种对于幽冥世界的美好想象,实际上也是对当时社会现实不满的心理的一种投射,寄寓着当时不能实现的社会理想。

同样,佛家的思想在小说中也有迹可循。瞿祐在《富贵发迹司志》篇尾慨叹无论是个人荣辱还是国家兴亡,一切“皆有定数,不可转移,而妄庸者乃欲辄施智术于其间,徒自取困尔⑨”,有佛家浓重的宿命论的味道。兴娘因世缘未尽,来与崔生了此因缘,爱得再深切,却也抵不过命运安排,最终还是要在在一年之后结束这段爱情。可见一切都是命中早已注定,非人力能够更改。(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注释:

①陈玄佑《离魂记》选自《唐宋传奇集》第27页 鲁迅校录 王中立译注 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 2002年8月第一次印刷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均出自《剪灯新话》 [明]瞿祐等著 周楞伽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981年11月新1版,其中②③④⑤第25页,⑥第26页,⑦第4页,⑧第27页,⑨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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