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手指

时间:2022-10-14 07:17:22

光明的手指

人们说,出事的那天,王光明接了个电话。接完之后,脸上的颜色就变了。

王光明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早晨起来洗漱拉撒不管,先找一平整地儿练他的绝活。他能右手单手倒立五分钟。人们说,一个进城干建筑的农民工练那个有啥用,能当吃还是能顶钱。他的搭挡窦小五说的更直接:有那些闲力气不如睡一觉,省得到了工地上累得跟狗一样吐舌头。王光明说,不知道吧,这是一种境界,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人们见王光明这么固执,便不再言语。后来见他天天练习,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天早晨,王光明刚将自己倒立起来,腰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放下身子看了看号码,见是老婆打来的就接了起来。他先是很有声气地说着,慢慢的说话就没有那么大底气了,到了最后又吱吱唔唔起来,好像湍急的河水一下子断了流。

干活的时候,王光明直打愣神,两眼迷离,切割机巨大的噪声也仿佛没有听见,跟魔怔了一样。窦小五嘱咐要小心的时候,切割机已在王光明的无名指上狠狠咬了一口,被割下的手指蹦了两下掉进水泥板的缝隙里。等人们费力地掀起水泥板时,那截手指早被压得粉碎,变成了紫红色,成了一颗被人踩烂的葡萄。

工友们急忙把王光明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小诊所,人家一看说,不行呀,你得去医院。于是,王光明又被送进了医院。医生问那半截伤指呢?王光明疼得嘴里丝丝拉拉地说,碎了。找不到了。医生一听就摊了摊手说,那就没办法了。医生边替他消毒边道:没见这么对身体不珍惜的。医生消完毒把伤指包起来。又给他挂上了吊瓶。

工头李富知道后到医院来了一次,一见王光明就埋怨道:你是个老工人了。建筑这行也干了十多年了,咋还不懂得安全?那安全口号是刷在墙上好看的。李富说,你这一受伤,工地上就短了一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李富急得来回踱步,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转了两圈走了。

王光明躺了三天就躺不住了。他坚决要求出院,医生劝不住只好说,你可得注意不能感染,要是一感染,整只手就保不住了。

王光明着急的是老婆打来的电话。老婆说春雨考上了大学。这本来是个喜事,可是一万块钱的学费把他难住了。当时,王光明差点在电话里朝老婆吼起来。可是朝老婆吼有什么用。再说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婆,一个人在家里种着十多亩棉花,还要照顾老人,你咋舍得朝她吼呢。挣钱是男人的本分,这副担子自然要王光明这个大男人扛起来。可是一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们这些在工地上卖苦力的,都是年终算账。去年的工资就短了三个月的,今年的还在影子里。

王光明想向工友们借一借,他觉得人们会给他这个面子。毕竟自己是个老农民工了,平时里对伙伴们也不错。但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否了。工友们跟他一个样,现在肯定分文没有,都等着年底的工资呢。王光明在肮脏的工棚里不停地踱步,地面踩得快照出人影的时候,他的眼前也蓦地一亮:他一下子想起了老板。现在只有老板才会有钱。别说一万,便是十万对老板来说也不算什么。王光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只能去找老板借了。

王光明不知道老板叫什么,只知道人们都喊他张总。张总在工人们眼里显得很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张总只在年初来过工地一次,还戴了副墨镜,乍一看,跟电视剧里的黑老大差不多。工头李福常对工人们说,咱们张总很了不起呢,光工地就有十几处,这里只是其中的一处。他那神情好像他给张总当差也很了不起一样。李福还常常吹牛,说自己经常跟张总在一起吃饭。工人们听了,就忍不住笑起来。

王光明去问李福:张总住在什么地方?李福笑道:张总住的地方也是你打听的。王光明听了有些恼:为啥不能打听,张总是人我也是人。李福瞅了瞅王光明说,你以为人和人一样,张总坐的是奥迪A6,你坐过吗?王光明举起自己受伤的无名指说,我找张总有事,工伤你能处理?

李福一听笑得差点把叼着的烟喷出来,说给你个地址你也进不去。说着,就眯起眼在烟盒上刷刷写了个地址。王光明按照李福写的地址找到了帝豪办公大厦。这里是帝豪房产集团北方公司总部。负责人是集团的张副总。不过,这里的人都习惯喊他张总。

王光明刚来到大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见他穿了身工人的衣服,没等他开口就把他推搡了出去。第二次去的时候,王光明多了个心眼。他换了套西服。没有直接进大门,而是在不远的地方守着。他就不信没人去找张总。等到九点多,一辆小车停了下来,王光明赶紧过去跟在来人后面。保安看了看竟然没有阻拦。王光明一直跟着那人来到办公室。那人开了门放下皮包这才看到后面的王光明。那人很不高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那意思还有点责备保安的意思,不该让陌生人进来。王光明赶紧说,张总,您别误会,我是咱公司的员工,我叫王光明。那人看了看王光明高大的块头说,我不是张总,我姓王,只是张总的办公室主任,你有事可以先跟我说。

王光明把来意一说,王主任哈哈大笑起来。

“向张总借钱,你这里没问题吧?”王主任指了指王光明的头。王光明说,只有张总有钱,不找张总找你。王主任说,张总钱倒有的是,但不会借给你。公司有上千员工,都像你一样向张总借钱,还不乱了套。再说,你也见不到张总,张总可以说是日理万机,连我们这些人都难得见上张总一面。王主任说“我们”的时候,加重了语气。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王光明听主任一说没了主意,也失了向张总借钱的勇气。这期间,老婆又来了两次电话,让王光明上心一点,说春雨上学的事是大事,咱村就春雨考了本科,人家还等着给春雨庆贺呢。王光明让老婆放心,说女儿的事他一定放在心上。

窦小五见他整日里愁眉不展,对他说,你应该去找工会。

“找工会能好使?”

“肯定好使,工会就是替工人办事的,你没见报纸上说,工会是工人的娘家嘛。”窦小五说得信誓旦旦。

“那工会也管借钱的事?”

“哎呀,你咋死脑筋,”窦小五说:“你那指头白掉了,你那是工伤,你得要求赔偿,弄好了再办个残疾证,每年都有不少好处呢。”

听了窦小五的话,王光明茅塞顿开,说你当个民工太屈才了,这事办成了得好好谢谢你。

窦小五说,你可不能说是我的主意。张总知道了非炒我的鱿鱼不可。

第二天一上班,王光明就去了城西区工会,要求公司赔偿。人家见了他很客气,问他是不是农民工?王光明说太是了,都干了十多年了。工会的人说,你来找工会就对了。你们啊,就是有事不喜欢向工会反映。要学会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说完,人家让他填了一张表。完了之后说你回去等着吧,你们张总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的。

过了两天。工头李富就满地里找王光明。李富说,你还真是个爷,张总要接见你呢,还派了专车来接你。王光明心说,这工会还真好使。来到帝豪房产公司,王光明被王主任直接带到了张总的办公室。王光明一见张总吓了一跳:张总戴着眼镜,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这么年轻就干总经理

了。瞧瞧自己,四十多岁了还在为一万块钱的学费发愁。这样一想,王光明的高兴劲就打了折扣。张总说你就是王光明?王光明点了点头。张总确定了他的身分,就快速从老板台后转出了身子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光明师傅呀,都怪我太忙没能顾上你的事。下面的人也不会做事,我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批评。听到这里,王主任就说。你不知道,听说你的情况后,张总对我批得可凶呢。张总对王主任说,给光明师傅倒水。说完,张总又回到老板台后坐下很亲切地说:你想讨个说法,这个想法很对。你说吧,要多少钱?王光明听了一阵脸红,人家不愧是老总,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想法。王光明想说一万,想了想又说两万吧。张总看了看王光明问:这是你的真心话?王光明说是自己的真心话。张总又问:不再反悔?王光明说,不反悔。张总说,就依你说的,赔偿你两万。回头你就跟王主任到财务处去领钱。

王光明一见张总很好说话。又想起了窦小五说的办残疾证的事。就大着胆子问:公司能不能帮着办个残疾证?张总一听笑着说,光明师傅。咱可不能得寸进尺,你那么点伤怎么能办残疾证呢?这是和平年代,要是战争年代轻伤都不下火线呢。再说,你在班上可是违反了安全规定。

王光明赶紧说,自已是个老工人了,那些安全的一二三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张总说,不对吧,我听说你那天早晨接了个电话,是你老婆打来的?王光明说,这事您也知道。张总说,别看我不在工地上,其实啥事也瞒不过我的眼睛。听说你那天中午一直情绪不高涨,不够专心,难怪切割机切到手上。

王光明心里颤了一下,这个张总真是厉害呀,没有他不知道的。这样一想,他就有些害怕起来。生怕张总改了主意,把两万块钱的赔偿收回去,那春雨的学费就泡汤了。

张总见他那神情就说,你放心,赔偿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张总站起来说,有困难就找公司,不要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去找工会,这对公司的形象也不好嘛。王光明表态说,张总,您说得对,自己一定不再去找工会了,有这么好的公司还找工会干啥。

张总说我还有个会,你的事先这样,回头王主任再跟你细说。一旁侍立的王主任就把王光明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王主任又给王光明倒了一杯水说,你瞧,人家张总真是个好人哩。为你这点事连会议都推迟了。明天电视台“民生直通车”节目组要对你采访,咱可不能给张总抹黑呀。王光明一听记者采访,心里又紧张起来。王主任说,不用紧张,词都给你写好了,你多看几遍只管照着念就行。

第二天,记者采访王光明时,王光明居然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他对着话筒说。帝豪公司对农民工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十分关心爱护,把农民工的利益抓在手上,放在心上,宁肯公司吃亏,也决不让工人利益受损。这次在工地上负伤后,公司领导立刻带他去大医院进行治疗,安排了专人护理,还给了他两万块钱的补偿金。公司从不拖欠农民工工资,公司的张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民工是我的兄弟,我喝稠的一定不让民工兄弟喝稀的

晚上,民工们破例没有摸纸牌,也没有出去看录像,都蹲在那台17寸的电视前等着看“民生直通车”节目。看了节目,民工们说,王光明这是名利双收呀。一个工友说,王光明,你给张总拍得太过火了吧,小心把张总的屁股拍成猴腚。另一个说,还从不拖欠工资呢,去年的不就短了三个月,你咋睁眼说瞎话呢。工友们一阵议论,王光明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说我能咋样,那词都是王主任写好的,不照着念行吗。

第二天老婆又打来了电话。说看见他上电视了。王光明也觉得很高兴,说咱村是个穷山沟咋会看到外省的节目?老婆说,咱村让财政局承包了,帮着咱村脱贫致富,不花一分钱就给安上了有线电视。为这,人们还有了意见,说孩子们都不学习了,眼睛全长到了电视上。王光明说。这是村里人们不懂呢,看电视也是学习。王光明又问:春雨呢?老婆说,考完试就迷上了《还珠格格》,一看就是大半宿。老婆问:你那手没事吧?王光明说不碍事,不小心碰了一下。老婆说知道你在外头辛苦,你可要当心身体呀。老婆这么一说,王光明差点落了泪。自从他切了半截指头,还没有人说过这么体贴的话呢。

王光明对老婆说:你也不要太劳累,春雨的学费有着落了,一年的生活费也足够了。老婆说,春雨的学校就在你干活的那座城市呢。王光明高兴地说,是呀。打完了电话,王光明对工友们说,自己的闺女就要来这座城市上大学了,还是艺术系,说不定会成为画家呢。人们说,你瞧人家王光明这半截手指切的,竟然切出了这么多好事。

知道女儿要来城里上大学的消息,王光明心情一直无比灿烂。现在没有事可干了,他很想看看这座城市有多大。在这座城里呆了三年多,他除了工地和工地周围的那两条街道,别的地方还没见过呢。

他打算看一看这座城市,一个晨练的老头说,这座城市有三百万人口,你啥时候能看过来。王光明想坐公交车,又怕花钱。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站得高看得远”这句话。他想,自己爬到楼顶不就能看到全城了。他们新建的这座大楼是座十层高的大楼呢。

这天早晨,工友们还在洗漱,王光明已经爬上了十层的顶楼。这座要向国庆节献礼的大楼主体部分已经完工。据说,大楼是疗养楼,来住的都是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人。王光明想,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来这里疗养呢。为了建这座大楼,自己还丢了半截手指。又一想。自己算哪门子有贡献的人,来住的肯定是科学家和知识分子。说白了,自己只是个农民工,农村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站在楼顶,王光明居然有了一种很高大的感觉。楼下的人是那么小,像一个个蠕动的蚂蚁。除了高大,他还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缘自女儿考上了这座城市的大学。女儿要在这个城市呆上四年,说不定毕业还会留在城里,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要是那样的话,他就是在为女儿建设美丽家园。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那半截手指掉得值了。

想到手指,王光明突然觉得断指发痒,发痒就说明伤口快好了。他眯起了眼睛,看到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绝活。他的绝活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练习了。现在,他很想练一练倒立。他盖了这么多楼,还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大楼上练过倒立呢。

楼下的工人见了楼上的王光明,见他又是活动手腕又是压腿,知道他要练绝活了。毕竟两个多月没有看到王光明的绝活了,这次又是断指后的第一次,还是在高高的楼顶。人们顾不得洗漱,都抻直了脖子向上看。李福吆喝人们去上工,见工人们一个个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忍不住也抬了头看。看见楼上的王光明,李福笑了,同时嘴角奇怪地向上翘了翘。心说倒是自在呢。明天就要滚蛋了,还不知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拿工会要挟张总。

昨天,王主任就给李福打来了电话,让他无论找个啥样的理由也要让王光明卷铺盖走人。

那天早晨,晨练的人们也看到了楼上的王光明。一个人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拨打“110”报警,说城西区疗养大楼工地有一个民工要跳楼自杀。王光明不知道自己就要滚蛋了,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报警。他想,既然有这么多城里人看他的倒立,他一定要比平时里做得更好,不能给农民工丢脸。

他刚把身体倒立起来,就觉得无名指一阵钻心地疼痛。他再也坚持不住,像一堵墙轰然倒了下去。

楼下的工友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警车、救护车尖叫着开进了工地。王光明什么也没有听到。倒地后,眼前先是一片血红,接着,耳朵里无数只蝉不停地聒躁起来。他努力想从里面挣出来,可是身体却在不停地坠落,坠落。他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碧绿的玉米地,很快又出现了两棵柳树。那两棵柳树是回家的路标,每年年底从城里返家时,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两棵柳树。柳树的出现,使坠落不再恐怖,反而变得美妙起来。于是,王光明放弃了挣扎,就那么心甘情愿沉浸在坠落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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