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谬的世界

时间:2022-10-14 12:42:19

悖谬的世界

《笑忘录》是米兰・昆德拉移居法国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所有作品中独具风格的一部。小说有七部分。七个部分彼此独立,用一个内在的主题、内在的思想相互接续。他甚至在小说中明确表述,“整个这本书就是变奏形式的一部小说。相互连续的各个部分就像是一次旅行的各个阶段,这旅行贯穿着一个内在主题。一个内在思想,一种独一无二的内在情景,其中的真义已迷失在广袤无际之中,不复为我所辨。这是关于塔米娜的一部小说,而当塔米娜不在幕前的时候,这就是为塔米娜而写的一部小说。她是主要人物也是主要听众,所有其他故事都是她自己这一故事的变奏,它们聚合到她的生命之中,宛如出现在一面镜子里一样。这是一部关于笑和忘的小说,关于遗忘和布拉格,关于布拉格和天使们。”

帕斯卡尔在

小说中还有一个十分急切地想写作的人物皮皮,她在跟作家的交谈中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从外面看,我没什么经历。”当皮皮说,从外面来看,她什么也没经历的时候,她恰好表达了这一点。促使她写作的动机,是生命内容的缺失,是虚无。而昆德拉所做的,正是努力对抗这种生命内容的缺失,对抗这种虚无。他说“无法把握的外部世界的无限,我们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要是错过了另一个无限,我们至死也责备自己。”“因为要追求完美,人们变深入到事物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这个内在世界是永远无法让人穷尽的。”

然而这个“内在世界“究竟是一幅怎么样的面貌'为什么它同外部世界一样,也是“永远无法让人穷尽的”呢7昆德拉珍视并继承了塞万提斯的遗产,这份遗产的核心是塞万提斯让人们了解到了世界没有绝对真理,而只有一堆复杂甚至互为对立的问题。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谜和悖论,谜和悖论就是世界的本质。而恰恰世界这种悖论的本质反过来也决定了小说的本质。小说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就在于呈示世界本来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小说并不提供答案,也不存在这种答案。20世纪之前,包括塞万提斯和拉伯雷的作品所探索的世界都是无限广阔的外部世界。20世纪小说呈现中鲜明的心理学的内倾倾向。这之前小说涉及的对人的思想和情感的描述都遵循着严格的逻辑,有清晰的脉络可寻。

而19世纪末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巨大突破,让人们发现了无限广阔的无意识世界,昆德拉探索的正是内在于人的这种无逻辑可循的非理性王国。在这一王国里,昆德拉发现,同外部世界一样,一切也都是模棱两可的、飘忽不定的,人的思想和情感同样是复杂交缠,甚至有时候是互为对立的,这个世界也是充满了谜潭和悖论的。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再次提出了他的疑问

一个自我究竟靠什么来确定?靠一个人物的所作所为々靠他的动作?但是动作的做出常常不受主体的控制,而且几乎总是反过来损及主体。那么是靠他的内心生活,靠他掩盖着的思想和感情?然而一个人是否真的能理解自己?他被掩盖的思想可以用作他的同一性的钥匙吗?或者,人是靠他的世界观,靠他的思想,靠他的Weltanschauung(德语,世界观)确定自身的吗?关于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托马斯・曼都曾经以各自的方式得出结论。但在昆德拉看来,这些结论都是不足信的。他们彼此矛盾,都不具有权威性。

实际上,昆德拉根本不赞成在小说中得出什么结论、宣扬什么思想,小说更应该做的是怀疑,小说家所具有的思想不应该是确定性的体系化的思想,一个小说家必须有系统地使自己的思想非系统化,向他自己为保护自己的思想而竖起的壁垒狠狠地踢去。在《笑忘录>中,昆德拉巧妙地实践了他的这种小说理念,用变奏的形式展现给读者一个无限广阔的内部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人物的思想和情感甚至是互相对立的,这个世界同塞万提斯的世界一样,是一个悖谬的世界。

同其它作品一样,《笑忘录》也是通过几个关键词表达主题的。

关于“笑”。对“笑”的具体论述出现在第三部分“天使们”,女学生米迦勒和加百列因为发现了《犀牛》想要制造的喜剧效果而发出快意的笑声,接下来谈到了女权主义的“笑”,单纯的“之笑”,最后昆德拉定义了笑的性质笑属于魔鬼的领域。它有些恶意的成分(事物突然显得与它们平时认为的样子有所不同),也有一些善意解脱的成分(事物显得比原来的样子更为轻松,让我们更自由地生活,不再以它们的庄严肃穆来压迫我们)。魔鬼的笑指向的是事物的荒谬,而天使为之感到欣悦的,则是世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出自智慧的设计,尽善尽美且充满意义。

与笑对立的是爱和诗,昆德拉在第五部分“力脱斯特”中狠狠地嘲笑了这两个字眼。整个第五部分蕴含着浓厚的抒情意味,这种抒情又是建立在对抒情的嘲讽之上的。昆德拉正如小说中的薄伽丘一样,是一个充满怀疑的人物,坚决反对泛抒情化。他说:“比起恐怖来,恐怖的抒情化于我是个更难以摆脱的噩梦。我好像种了疫苗,永生永世警惕地抵御着一切抒情的诱惑。”这种抵御在小说中形象地体现为对“女性的崇拜者或诗人”的嘲讽,他说-

“崇拜者在女人面前是被解除了武装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跨出他们母亲的影子。他们把每个女人都看作是母亲的使者,惟命是从。母亲的裙子便是他们的苍穹。”借用彼特拉克之口,他又说出了另一个真理:“爱就是诗,诗就是爱”“笑,却是一个爆炸物,它把我们从这个世界抛出去,把它抛到凄凉的孤独之中。玩笑是人与世界的一道屏障。玩笑是爱和诗的敌人。……爱不能是可笑的。爱与笑毫无共同之处。”

昆德拉当然更倾向于“笑”的世界,或者说是魔鬼的世界,因为魔鬼的笑声正是针对现实世界本来的样子发出的,正是世界的悖谬特征给魔鬼提供了可供发笑的材料,给昆德拉的作品增加了幽默的风格。而“诗”不过是诗人们面对世界所产生的“力脱斯特”受到阻碍无处发泄的不幸命运的产物,当我们既不能给一个游得太快的姑娘一个耳光,也不能被波斯人杀光的时候,当没有办法逃脱出力脱斯特的时候,优雅的诗女神就会飞来救助我们。这一部分正是昆德拉对诗人和大学生发出

的尖锐嘲笑,“这个多少有些阴错阳差的故事留下了什么呢?只有诗。写在歌德的书上的、被克里斯蒂娜带走的词语:还有写在带线格的纸上的、给大学生披挂上突如其来的荣耀的词语。”

“忘”是贯穿整个小说的一个更大的主题,这几乎是昆德拉所有小说主题的延伸:他对于捷克民族政治和历史的思考和回顾都集中在“忘”的问题上。他的民族经过的历史就是遗忘的历史,这样一个历史过程造就了卡夫卡笔下失去历史连续性、没有记忆的布拉格。小说的主人公是塔米娜,塔米娜的故事就是“关于遗忘和布拉格”的故事。塔米娜是出自昆德拉的想象中的人物,但这个人物同时还有着深刻的根源。

“面对着所有弃他而去的词语,我父亲沉默着:被禁止回忆以后,一百四十五名历史学家沉默着。在波西米亚回荡不已的这数不胜数的沉默,构成了我刻画塔米娜这个人物的远景。”塔米娜和她的丈夫是布拉格遗忘的历史中的一部分。而在塔米娜这个人物身上,在她的内心中,则发生着另一种遗忘。同米雷克一样,她主观上想保留那段不受欢迎的历史,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反抗他们的国家对他们那一代人的不公,然而遗忘却无时无刻不再加速发生,

“她所有的回忆实际上是另外一回事,她是中了魔法,眼见自己在遗忘。”当她表面上沉默不语,波澜不惊的时候,她内心支撑着生命的回忆大厦却在一点点地崩塌,最后只剩下一堆废墟。一堆再也勾不起任何回忆的颓败的废墟。这正是昆德拉所要告诉我们的遗忘不是记忆的对立面,它是记忆的一部分。

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边界。这个词语是在最后一部分出现的,但关于边界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在发生。它指的同样是内在世界里的边界,回忆的真实与虚假之间、天使的笑与魔鬼的笑之间、灵魂与肉体之间、生存与死亡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笑与爱之间:边界的距离不是以千米而是以毫米计算的,只需轻轻一下就能迈过去:边界的存在区分了不同的概念,而由于边界的距离如此之小,天使的笑和魔鬼的笑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区别、关于往事的回忆真假难辨,生的欲望和死的欲望交织;玛尔凯塔只需拿掉卡莱尔的头便可体会到灵魂缺席的:一句直来直去的白话便打碎了大学生体验到的“无限之爱”的梦幻;塔米娜毫无预兆地跨过了边界,跟随一个陌生人去到一个没有记忆没有重量的世界,但是轻飘飘的生命比沉重的回忆更让她备受折磨,灵魂的缺席让她的生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由于离开了自己所属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最终落入了那个世界的边界之外,试图回到原来的世界,然而怎么都找不到入口,这时候她知道自己除了死亡便无路可走,她害怕回到那个世界,而实际上,那个世界也因为她的离开而不再欢迎她回来。对大多数人来说。边界是不可以跨越的,一旦跨越过去就很难回来。边界以内的世界是我们所熟悉的、赖以生存的环境,而边界之外则是一个不可预料的、完全陌生的世界,就想死亡一样,人们大多是因为死亡的无法预料而感到恐惧。克勒维斯一家就是一类永远循规蹈矩捍卫“最佳进步主义观念”的人,他们永远处于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的中心,享受媚俗带来的种种乐趣和优越感。扬则是一个常常徘徊在边界边缘的人,边界在他眼前清晰可见,他内心时刻涌动着跨过去的欲望,涌动着对边界另一边的世界的好奇之心。然而同时他也了解边界的危险之处,因而不会去贸然跨越它。在边界内部,无论怎么复杂多变,总体上都还是和谐的。边界之外的情况却要复杂许多,它属于特定的一类人,对于不属于它的人,它是完全无法掌控的。

这就是《笑忘录》的世界,它广袤无垠,比我们身处的外部世界更加复杂,充满更多的谜语和悖谬,在这个空间的旅行,会是更加危险,也是更加奇妙的。然而正是这种无法预知的、没有明确起点和终点、一切在其中都嗳昧不明的世界,才更加吸引着昆德拉等人探索的好奇心,在这样的探险中才会有更多的生存的密码有机会被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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