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纠缠季布的那次屈辱

季布发迹之前，干的都是一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类的差事，但是，此公却好意气用事，爱打抱不平，侠客派头十足，如此，就在当时的楚国地界内有了些名气。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当项羽发出一声“彼可取而代也”的怒吼之后，他就成了楚家军的干将。灭秦，他一点不手软；剿汉，他也是硬汉。刘邦就多次因他而受困窘，几次还险些丢了性命。但就在他得意洋洋的时刻，项羽垓下自刎，楚军土崩瓦解，他一夜间成了逃命之徒。刘邦恨他是恨入骨髓，就出千金悬赏捉拿，并扬言窝藏季布者，夷灭三族。当然，季布是英雄，也有义薄云天之名，一个周姓人家还是收留了他。不过，周氏出了“怪招”，要他剃掉头发，穿上粗布衣服，再用铁箍束住他的脖子，装在运货的大车里，和十几个奴仆一起卖给鲁地的一个朱姓人家。因为朱氏和朝廷高官素有往来，也许能救他一命。季布已是穷途末路，也只好应允。朱氏果然豪放侠义，不久便疏通汝阴侯滕公，再由滕公奏请皇上。刘邦就是那德性，吃软不吃硬，便召见了季布，问他服是不服？知罪不知罪？在季布回答臣服且知罪之后，刘邦当即任命他做了朝廷郎中。

如此一番折腾，季布不但捡了一条性命，还一如往昔地做了大官。不过，他的一世英名从此就有了瑕疵：为了苟活，竟然不顾颜面，不知羞耻，一如猪猡般地让人买卖。英雄的血性何在？侠客的风骨何在？因此，活命了季布又成了许多人说道中的卑琐之徒。

问题在于，季布摇身一变做了汉朝的大官，却从来不肯夹着尾巴做人，高调得很，难得随声附和，更难得阿谀逢迎，如此也就罢了，可他在吕后的面前也是直言进谏，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一副死缠烂打的派头。汉惠帝时期，匈奴王单于经常写信侮辱吕后，一手遮天的她肺都气炸了，就召集众将领商议此事。上将军樊哙说，我愿带十万人马，横扫匈奴！众将领为迎合吕后心意，也齐声叫好。此时的布季本可以噤口，因为站在他周围的都是大汉王朝的开国元勋，而他不过是刘邦施舍之下才捡了一条性命的罪臣，但是，他还是怒不可遏地发了声：樊哙你真该斩首！当年高祖北征，40万人马尚且被围困于平城，你凭什么用10万兵马横扫匈奴？这是当面撒谎！再说秦王朝正是不量力而行对匈奴用兵，才引起了陈胜等的造反，直到如今战争创伤尚未治好！你樊哙溜须拍马事小，却会使天下再次动荡不安！如此场合如此言语，不啻于万钧雷霆，虽振聋发聩，却极不适时。季布不仅得罪了众将，当然也冒犯了吕后。吕后的手段何其厉害，那是众所周知的，当年诛杀韩信骗斩彭越都不曾眨过眼皮，今日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若再杀一个季布岂不更是易于反掌？！好在吕后虽不高兴，却没有嫁祸季布，匆匆宣布退朝之后，就没有再议此事。季布也因此又一次保住了性命。

假如季布偶尔发作一次，算是犯了癫痫，但此公倔犟成瘾，那就另当别论了。

到了汉文帝的时候，季布做了河东郡守。文帝听说他有勇有谋，就把他召回长安，打算让他再官升一级，任御史大夫。可是，季布在京都客馆居留一月有余，皇帝召见后却要他打道回府。凡帝王者，心深如渊，波谲云诡，要你回你就回吧，深究之余，恐有丧命之危。季布明知如此，却是不依不饶，硬是要皇帝给个说法：陛下无缘无故地召见我，这一定是有人妄誉我来欺骗皇上；现在我到了京城，没有接受任何事情又返回原郡，这一定又是有人在陛下面前毁谤于我。陛下因一个人的赞誉召见我，又因一个人的毁谤推开我，我担心天下有见识的听过此事，就探出您为人的深浅了。文帝听过，脸色难看，沉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河东是重郡，好比我的大腿和臂膀，所以我才特别召见了你。讨了说法，季布才肯作罢。顶撞天子，肯定是死罪。好在文帝尚不昏庸，且性情特好，他才有机会躲过一劫。

至此，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当年季布全然不顾一个将军的尊严，极尽卑琐之态，换得了刘邦的一次施舍，幸而活命；而活命之后，还是这个季布，又全然不顾“朝纲法度”，极尽冒犯之事，如飞蛾扑火般地往死里撞去。换句话说，先是求生，后是奔死，此公是不是人格分裂了？抑或是历经了太多的大悲大喜后精神失常了？其实不然，季布求生之道虽有卑下之嫌，但他最终还是靠他的才能成了汉朝的一代名将。当年他之所以要求生，那是他对自己极其自负，还有许多才干没有施展出来，他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对于贤能者来说，人生的核心价值不在于如何求生，亦不在于如何赴死，而是生之能顶起一片天，死之能压崩一方地。所以说，对于这类人而言，慷慨赴死是一种义，以屈求生也是一种德。因此，我们何必去纠缠他们人生中的某一次屈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