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岩 第5期

时间:2022-10-13 06:34:28

翻过屋后的山坳,有一条小河。顺着小河下去,有一条很深的峡谷。峡谷里江声浩荡,昼夜奔流,让人感觉流走的不是水,而是日子。已经流走的,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你可以想象它们,但你无法说出它们;还没有流来的,你无法预料它们将是个什么模样,即使你能等待它们,你也无从知道它们在到达你之前的一切;正在面前奔流的,转瞬即逝,你以为它卷走了你的目光,卷走了你的影子,其实它卷走的只有它自己。河是这么活着,人也这么活着。

这条河名叫乌江。是贵州境内最大的江。离此不远,有一条支流,名叫绿阴河。

绿阴河并不宽,但水很急,不能行船。河上架了两根原木,是这条河上唯一的桥。

常走的人肩上挑着皮箩,或者扛着木料,像走钢丝一般,既惊险又高超。不常走的,走不了几步就会趴在桥上,耳朵里嗡嗡响,手脚并用一点一点爬过去。爬过去了,想狠狠在地上跺两脚,以示自己终于站在坚实的大地上,那脚却抖抖的,踩不实在。

不常走又胆小的,那就更不得了了。爬到独木桥中间,双腿打颤,闭着双眼,紧紧地抱着原木,全身疯了似的抖,似乎蚂蚁哈口气都会把他吹下河。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等别人抬到岸上,满脸鼻涕眼泪,屎尿都流到裤裆里了。

两岸山高坡陡,因此过河的人不多。大多宁愿绕道而行,去乌江坐船。

绿阴河的两岸,是光滑的灰白色峭壁。一些不拘定的地方,有水浸出来,参差不齐,宽窄不一,终年不干,把壁染黑了,成就出一幅超现实主义壁画。同样是不拘定的地方,长着一丛弯曲苍劲的小树,点染了壁画。似有意为之。这树还让人觉得,嗨,它倒躲过了刀斧的斫痛。可那伸不直的腰,那钢铁手指一般抠住岩缝的根,那永远不敢长高的躯干,飘落的树叶,没哪片能归根,随水去了……哎呀,活得也不痛快。

就在这峭壁之上,有一个巨大的手印。大拇指斜下,其余四指斜上。大拇指是“箩”纹,另外四指是“筲箕”纹。

这个手印是冉姓坝人但太全打上去的。

但太全是一个木匠,因为看了《鲁班书》,会使法。《鲁班书》是一部神书,分上下两部,看了上部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心里想什么眼前就出现什么,但只会使,不会收。看了下部能解上部,不但会使,还会收,敢和高人斗法。可看了下部会断子绝孙,所以一般人都不敢看。

但太全是个孝子,以前不管在什么地方做手艺,遇到有好吃的,都要摘一片葛叶,包一点回来给母亲吃。十天半月,还要回来帮母亲砍柴挑水。自从读了《鲁班书》,做这些事情那就太简单了。要挑水,他往水缸里看一眼,水缸就满了。要砍柴,他扯两棵草放在柴房,那柴就会在一瞬间码满柴房。

有一天他母亲煮饭,柴被夜雨淋湿了,怎么也烧不燃。但太全把自己的腿伸到灶洞里,那腿呼呼燃起来,一顿饭煮熟,他把腿取出来,好好的。水塘寨一个土地庙的柱子却被烧煳了――他把土地庙的柱子移来烧了。

可但太全只学了上半部,只会使不会收。控制不住自己的法术。他看见二叔家鸡在地上跑,他一下想到黄鼠狼,结果鸡变成黄鼠狼,钻进屋后的树林跑了。村长家的大水牯抵死过一只老虎,每次看见这头大水牯他都要想到老虎,老虎的形象刚在他心里出现,那牛已经变成老虎了,弄得谁也不敢枷这头牛去耕地。他坚强地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不克制还好,越克制心里的想法越多。心里满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母鸡怀蛋不让下一样难受。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娃娃,他想起她有一次抱猪崽的情景,结果那娃娃变成了猪崽。他看见一个老头拄着一根竹竿走路,想起他去年曾用类似的竹竿打死过一条蛇。老头的拄路杖一下变成蛇,老头气得大骂但太全挨刀杀的。他看见路边一家人正在杀年猪,猪已经被杀死了,毛也被煺光了。他想它刚才还是活的呢,还可以在地上跑呢。结果那猪咕噜一声爬起来,温温温温地跑了,杀猪匠和猪的主人满山遍野追捕,好不容易逮住,还得重新杀一遍。看见天上鸟在飞,他想,那若是一块石头,落在谁的头上可不得了。那鸟一下变成块石头,啪的一下打在井边淘米的娘们头上,鲜血直流。看见铁匠打红铁,他想那若是一根丝瓜就好了,就用不着那么大的力气打了。铁匠嗨呵一锤打下去,稀汤四溅。哪里打的是铁呀,他打的是丝瓜!

但太全本不想做什么坏事,可他已经成了一个让人切齿痛恨作恶多端臭名远扬的人了。

他也不知道那些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他看见母亲蒸米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癞蛤蟆,母亲把锅盖揭开,米糕不见了,满锅的癞蛤蟆乱跳。母亲煮了一罐甜米酒,他把它想成了一罐蛆虫。母亲提了一篮鸡蛋去亲戚家拜年,他把它们想成了一篮石头,羞得他母亲恨不得钻地缝。

渐渐地,他那孝子的名声也荡然无存了。

一天,但太全在灶门前试他刚磨好的锛子,手肘用力的时候被灶头角碰了一下,锛子戳歪了,戳在板凳上,还差点戳了他的手。他生气地回头拍了一下灶头:你怎么不让开点?

灶头被他拍掉了一个角。

冉姓坝的灶以前都是四个角,安三口锅。但太全这一拍,变成了三个角,只能安两口锅,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冉姓坝人最敬重的神除了观音、如来,要算灶神菩萨了。因为人要活着就得吃饭。你可以一辈子不抽烟喝酒甚至不讨老婆,但你不敢说你一辈子不吃饭。逢年过节都要给灶神上香化钱,让他保佑他们天天锅里有煮的,顿顿碗里有好吃的。无论煮什么,都是灶神菩萨先尝。灶神长年累月让人供着,脆弱了。被但太全打了这一巴掌,他愤怒了。他走到著名的土地菩萨那儿,告了但太全一状。

土地菩萨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灶神说,像我这种小神,在人间和神界也没什么名气,总是被欺负,我倒没什么,大神你就不同了,在神界,你至少也算是上上神级吧,在人间,你也是一位著名的大神,但太全却全然没把你放在眼里,简直太不像话了。土地君说,此话怎讲?灶神说,你忘了?上次他把水塘寨那个土地庙的柱子都移来烧了,那是故意在和你作对。土地说,这事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灶神说,那天他从土地庙路过,钻到庙里面屙了一堆屎。土地说,真有这事?灶神说,不信你自己闻。土地一看,果然有一堆屎――那天但太全从土地庙过路,眼角挂见土地菩萨面前有堆东西,其实是一块黄泥巴,但太全没细看,还以为是哪个放牛娃屙的屎,便在心里想,是哪家娃儿太不像话了,那么宽的山场不屙,屙到土地菩萨的脚下来了。心里一想,黄泥变成屎了――灶神说,这个但太全,不过是个锛锛刨刨的木匠,自从看了《鲁班书》,牛皮烘烘的,以为自己也成了神仙,有一天他居然说,他土地菩萨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泥巴捏的,无心无肺,一泡尿就能把它冲散,我但太全虽是凡胎,我可是有血有肉,有心有肺,有肝有肠……土地老儿听到这里,全身发绿,一股暗绿色的气味直冲云霄。

这天但太全在山那边做手艺,灶神忙报告给土地神,但太全今天晚上回来,他要从绿阴河过河。土地假装闭目养神,心里却早想好了主意。但太全刚走下绿阴河,土地菩萨站在半空,问但太全,是过桥方便,还是走平路方便?但太全说,当然是走平路方便。土地说,那好,这条峡谷太深了,你把它填平吧。他要把绿阴河两岸的峭壁拉拢,把但太全关在里面。但太全大吼一声,一掌打在峭壁上。土地笑着说,你有心有肺,我倒要看看你的心和肺是什么颜色。峭壁越夹越拢,但太全说,要死便死,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土地说,你把你自己做下的事全想一遍你就明白了。但太全家里的大红公鸡听见但太全的说话声,以为天亮了,便咯咯嗒、咯咯嗒叫起来。土地菩萨听见鸡叫,以为天亮了,忙撒手遁到地里去了。天一亮他必须回到土地里面去,因为他是地里的神,见不得太阳。

绿阴河的峭壁上,就这样留下了一个掌印,岩壁便叫手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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