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死神并非统领一切

时间:2022-10-13 02:53:07

今年电影节,外国片只看了一部:Gus van Sant的Restless(香港译作:心在跳),貌似小清新,却充满非常精彩的对死亡的不断诠释―或者说调情。电影里,两个背负死亡阴影的孩子相遇相爱,一个是抑郁男生,以参加陌生人的葬礼为乐,且有一个仿佛是臆想中的日本鬼朋友;一个是少儿癌症晚期病患,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却比所有人都达观,沉醉在达尔文的昆虫世界里,记下每一个朝生暮死的昆虫的习性和拉丁文名字。

葬礼联系了两人,慢慢他们才知道彼此的阴影:男孩曾经历死亡,那是一次荒唐的车祸,在他昏迷不醒期间,已经死去的父母被下葬,他为失去与父母最后告别的机会耿耿于怀;女孩和酗酒的母亲、姐姐一起生活,已死去的父亲是护林员,她只能回到自然才能回忆起依稀的父爱。他俩的相爱被女孩暗喻为达尔文发现的殡葬虫,这是唯一懂得储存别的动物尸体、以照顾未来孩子的昆虫。相比之下,女孩给自己找到的百灵鸟的隐喻显得轻盈和过于罗曼蒂克:百灵鸟每天晚上都以为自己会死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则为新生而喜悦歌唱。但事实就是这样,女孩的生命已经进入倒数阶段,只有男孩的爱给她带来喜悦。

两人之间有一个真正向死而生的幽灵,那是日本二战时的鬼,死于自己不能决定的神风自杀袭击。他本是男孩想象中一个会陪自己下棋的百胜将,但慢慢从虚空进入现实,甚至介入了男女孩的生活。在男孩打算放弃自己与女孩的时候,他把自己当年写给爱人的诀别信给男孩看:“清凉海风轻抚我的皮肤/这片海洋将会是我的墓地……但愿我能告诉你我爱你/我从小就认定你了/但我食言了/如今我发现死很容易/找到真爱却很难/当我的战机俯冲/我看不见敌人的脸/我宁愿想象你的双眼/仿佛雨水冻结的黑石/当我冲向目标/他们说要高喊万岁/我宁愿低语你的名字……”他教晓男孩珍惜生、珍惜爱,然后回复幽灵的本分,决意陪伴女孩走一段未来的黄泉路。

亲人的葬礼,他人的葬礼,爱人的葬礼……对男孩来说是成长的过程。他不需要在女孩的葬礼上说些什么,只需要微笑体谅,体谅那个失败的死神。电影院席间,我不时听到观众抽泣或莞尔一笑。最后Nico的歌声响起,字幕出现,我已经被说服:“死神并非统领一切。” Nico的乐音一直隐伏在电影首尾,因为她就是这么一个和死神调情的女子―即使她1988年倒伏异乡街道的时候死神并没有聆听她的歌声―她的歌声中全部是释然,让人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都可以吟唱。

“死神并非统领一切。”这是我自己的译本,出自迪伦・托马斯的名诗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余光中把它译作《而死亡亦不得独霸四方》,巫宁坤译作《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余译夸张霸道,巫译含蓄,但都能带出迪伦・托马斯的青春傲气。引巫宁坤译的一段:“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赤条条的死人一定会/和风中的人西天的月合为一体;/等他们的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灭,/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他们虽然发狂却一定会清醒,/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虽然情人会泯灭爱情却一定长存;/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荡气回肠、抑扬畅快,如酒鬼迪伦・托马斯的烈酒一样酣畅。

死、生、欲望,是迪伦・托马斯的永恒主题,那些巫师蛊惑一样的诗歌标题我过目难忘:《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那透过绿色茎管驱动花朵的力》,那些魔咒令人难忘:“催动着水穿透岩石的力/也催动我红色的血液;使喧哗的水流干涸的力/也使我的血液凝结/我也无言可告我的血管/在高山的水泉也是同一张嘴在嘬吸……”英国当代诗歌中迪伦・托马斯几乎是最后一个激情主义者,最后也在美国酗酒而亡,之后英国的代表就是菲利普・拉金这样的冷面犬儒派。

迪伦・托马斯的诗节奏充沛强健,想回香港电影节的翻译把电影Restless译作“心在跳”,正好呼应了迪伦・托马斯的生之欲望跳跃节奏。Gus van Sant这个大颓废派,骨子里原来血脉澎湃,其实他最早的同性恋名作《不羁的天空》也充满了生之欲,爱者与死神纠缠不休,耳鬓厮磨之后骇笑三声,把死神也撵走。

中国是很缺乏这种欲望的,顶多是有苟且偷生的欲望。比如说也是在电影节里看的三个小时的电影《白鹿原》导演版,每个农民、麦客的命运都随着现代中国的多舛命运起伏如金黄麦浪,等待死神的镰刀收割,只有在他们挥动自己的利刀飞扬自己的汗水与血的时候,你能听到那憋不住的一声吼。片中最让人亢奋的,不是熊熊燃烧的革命火,反而是麦客们草台开唱的一段秦腔。有多狂放,就有多压抑,紧锣密鼓中,拍凳为马中,是黄土原上压抑了千年的血性,在一瞬间化为传说中的鬼魅,不屑于鸣冤,只呼啸着烧酒灼喉的快意。但在这些血腔中喷薄的呐喊之外,依旧是恒久的沉默,盘亘大半个中国。这里没有诗人敢说:“死神并非统领一切”,只有诗人说:“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

作者系香港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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