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完长长一辈子

时间:2022-10-13 11:51:41

复读一年后他终于考上了大学。大学是普通的大学,但他很知足。他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天很蓝,心情很好,日子不再昏天昏地难以维持。

复读的那一年,家徒四壁,母亲走亲戚,忙了一个假期,才把复读费筹措好,他不知道,身体瘦弱的母亲为他卖了一次血。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很苦,很累。母亲没有再嫁人,不是母亲守旧不愿意改嫁,而是别人一听说,有个比他大三岁的傻哥哥,便激流勇退。母亲说,可以不要房子,可以到男方家居住,可以让孩子们改做男人的姓,唯一不可以的,不能扔掉傻子不管。那些年母亲还算年轻,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慢慢熬过来,像一味久熬的中药,味道越来越清苦。

上大学的钱依然是母亲借来的,母亲一家一家地走动,儿子考上了大学,亲戚没有介意去年没有还上的复读费,慷慨解囊。开学还早,他提前动身了,去城里打一个月的工。母亲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说,你傻子哥哥,会想你哩。母亲又说,你不知道,你考上大学,村里人对你傻子哥哥都变了看法,这一阵子再没有人欺负你哥了。

他从来都没有叫过他哥,别人都傻子傻子地叫他,连母亲在内,也是傻子傻子地叫。别人喊傻子,带着愚弄轻蔑和嘲笑,母亲喊傻子,柔柔的,在母亲眼里傻子是“宝贝”“心肝”的代名词。他不叫他哥,也不叫他傻子,他从内心里排斥着他的傻子哥哥。村里人说,傻子的弟弟考上大学了,他心里总是一颤,人们好像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有了傻子才连带着知晓了他的存在。村里的孩子欺负傻子,用沙土扬到傻子的脸上身上,他瞅见了,瞥一眼,偷偷地从另一个胡同逃了。傻子回来,母亲一个劲儿埋怨说,你这个当弟弟的,也不护着哥哥点。母亲用湿毛巾拍打着傻子身上的尘土,他用脚踢着门框,小声嘟囔着,没有看见别人欺负他,走的是两条道……傻子就笑,呵呵地傻笑。母亲说,傻子并不傻,他还能放羊呢,放了十五只羊,他没有白吃闲饭,怎么能说他傻呢。

高中复读的那一年,有同学站在讲台上喊,学校大门外有个淌口水的傻子找他弟弟,是张庄的,哪位同学去看看?教室里很乱,幸亏教室里很乱,才没人看见他脸上羞怯怨忿复杂的表情。他绕着操场走了好几圈,天有些黑了,才装做去校外书报亭里买书的样子,出了学校大门。傻子站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合欢树下,佝偻着身子,臂弯里挎着编织袋,编织袋沉沉地坠了下来。他绕到傻子那儿,远远地说了一句,谁让你来了……天冷,走吧……傻子把袋子递给他,看了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没有说出口,回回头,走了几步,又回回头,看见他早飞也似地跑进了校园。

他回家给母亲闹气,说,他好好的,用不着什么人看他,学校封闭管理,禁止家人出入,要挨学校的狠批。母亲没说什么,低下头,好长时间言语一句,你傻子哥回来就病了……

傻子给他戴了一顶羞辱的帽子,贫穷的家庭背景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个傻子雪上加霜,让他久久不能摆脱掉迷雾般笼罩着的自卑心理。他早早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打工还是其次,他终于可以轻松地摘掉那顶帽子了。他走在城里宽阔的大街上,他放松了,他挥挥手,告诉自己,可以重新洗牌,重新开始。

靠几亩薄田,永远都不可能把那一大笔钱还上。母亲闲下来,就往县城里转,她知道城里人有钱,想挣钱,穷人的钱是不容易挣来的,想办法去挣城里人的钱,才是一条好的出路。母亲后来想到了卖烧烤,傍晚的时候,广场上到处是烧烤的味道,人挤着人,人围着人,在弥漫的香味中,钱就水一样地来了。广场上常常看见母亲一个人近近地围在烧烤摊前,母亲舍不得买一串尝尝,她在用心地关注烧烤的每一道流程。母亲回家把闲置的架子车改装成烧烤车,很简陋,很粗糙,也很实用。常常是母亲在前面拉着烧烤车,傻子在后面紧紧地跟着,等母亲吆喝一声,上坡了,用力推车呀。傻子就会使上蛮力,把车子推得轻飘飘的。上了坡道,母亲会笑一笑。冲着傻子笑一笑,停下来,把一串烧烤用纸包了签子,递给傻子。

后来,母亲有了新的打算,她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在紧挨着县城的小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就免去了来来回回好几十里的奔波的劳苦。乡下的田,依旧种着,母亲会算着节气,预想着庄稼的收成,她还会问问进城的村里人,在三言两语的闲聊中,打听一下庄稼是不是旱了,是不是长了虫子……母亲两头都没有耽误过,为了不影响做生意,收拾完摊子后,赶回家,再忙着给庄稼浇水施肥。

城管的说母亲非法占道经营,要取缔母亲的摊子。母亲下跪了,衣服上蒙着一层土,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母亲的样子让城里人同情。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里满是化不开的反感,母亲那样很失面子,更是低人三等。他感觉自己已过得很体面,他做家教,推销电话卡,还揽了一份清扫楼道的差事;他用心地学习,每个学期都拿头份的奖学金……他也穿起了名牌,当然是假名牌;他手里也有一部手机,是廉价的二手货;他会冲破沉默的习惯,参加演讲,他也会主动竞选学生会的职务;他谈了恋爱,和一个长相很平淡的城里女孩处得还不错。

也许是母亲的真诚打动了城里人,很长时间里,再没有人找母亲的麻烦。母亲挣的钱,还了亲戚们,又有了些节余,母亲忙碌着,快乐着。

忽然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哭着对他说,傻子出事了。母亲说,她老是让傻子离她远一点,她怕傻子在她近旁,买烧烤的人就不敢近前来买。母亲说,她不应该丢下傻子不管,光顾自己做生意了。她真没有想过傻子会出事,早知道这样,她会像拴牲口一样把他拴在身边……傻子出了车祸,肇事的车逃了。傻子的命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双腿。傻子坐在轮椅上,和以往一样,流着口水傻笑,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他很愿意这样,他很愿意将这个安静的游戏坚持到底。

母亲要他陪着她去医院查查。母亲说,她病了,她真的病了,她的头老是一阵一阵地晕,一阵一阵跑火车。母亲抚着胸说,这一块老是疼,没准像村里的刘大弄那样,有肝癌的嫌疑……母亲说,要是得了肝癌能会活多久啊?!母亲用眼盯着他,他看着母亲躺在床上,被一床旧被子包得严严实实。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和母亲一样,有说不出来的痛。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母亲的身体出奇得好,各个零部件运行正常。医生说,要加强营养,她太累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给母亲找了一个临时保姆,他要回去,他要回到那个大城市里去。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傻子并不傻,就是不精明,少了算计人的套数。你复读的那一年,过年时我说杀了那只羊,好好地过回年。傻子不让呀,不让我杀它,到底那只羊也没有杀,卖的钱交了你的学费。母亲说,傻子知道给妈准时倒上喝药的白开水,傻子知道帮妈搬车子上的东西,傻子知道自个转着轮椅到胡同口等着卖大饼的过来……母亲说,她想呀,她真想呀,把下辈子续下来,连着活两辈子,陪着傻子把这一生走完……

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个人躲到厕所里哭,他不愿意让母亲看见。

他想叫傻子一声哥,如果傻子真的能够听明白。他知道母亲在向他哀求。他知道,他那个城里的未婚妻,能够接受母亲,但永远都不会接受他的傻子哥哥。

没用多长时间,这一切他想明白了,他将会对傻子说,哥,无论我在哪里,我们都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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