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也会放弃爱情

林闲认识陈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那么遥远，仿佛隔了层层叠叠的雾气，关山万里似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十多岁的少年，一起在少年宫学跳舞，陈晓跳舞的条件并不好，用老师的话说是腰太硬了，而林闲，则是胳膊不够长，老师说你们的嗓子都还不错，学别的也许可以的，所以两个少年就一起去了戏剧班。

那是一段特别沮丧的日子，很少有少年愿意学戏剧，陈晓和林闲也不例外，两个人常常看着窗外发呆，记不住唱词，就咿咿呀呀一阵乱喊。少年宫的汇报表演，老师当然没有挑中他们，别的小朋友青蛇、白蛇、许仙、法海地做戏，两个少年就在台下看，陈晓说其实白娘子挺漂亮的，林闲说是啊，其实咱俩挺没有面子的。他们也对了几段词，但是因为太不用功了，说了几句就对不下去了。

后来就真的什么也没有学，只是在少年宫混着日子，两个少年却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把作业带到学校做，周末的时候一起吃早点，父母到少年宫接他们的时候分别说再见。

那一年，是陈晓16岁的时候吧，父亲生病了。父亲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唯一的收入来源，少年宫的费用虽然不高，但陈晓也没法去了。

就是那个时候，林闲第一次去了陈晓的家，陈晓的家在城郊的小平房里，由木栅栏围着的开满木槿花的小小的院子，那些花是浅浅的粉色，浅浅的淡紫，很好看，像画里的风景一样，却有灵巧的风，微微地吹。林闲在院子外面喊陈晓的名字，陈晓答应着跑了出来，林闲说：“陈晓，少年宫的老师问你怎么不去了。”

其实少年宫的老师并没有问的，他们是一个月交一次钱，陈晓并不是优秀的学生，不去了，没人会关心的。

陈晓红了脸，说我爸生病了，家里就不让去了。

两个少年，问的答的都心不在焉，林闲点点头，很严肃地说好的，我会告诉老师的，就迈着方步很严肃地离开了。

那天回家后他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很镇静。后来林闲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很好的公司上班。在遥远的大学，遥远的陌生的城市，每当林闲回忆自己的少年时光，回忆生命里那个叫陈晓的，常常和自己对着少年宫的大窗户发呆的女孩，心总是莫名地牵动，他知道，他的方步，他的发呆，都是因为喜欢，他对陈晓的喜欢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她是他的初恋，是他最初的爱情。

林闲工作的城市是上海。

那是一个五光十色、飞速发展的城市，有高楼也有四通八达的地铁，林闲每天西装革履地上班，在某个写字楼的某一层，有属于他的小小的电脑台。一天，林闲发现自己住的地方有了外地来的演出队，表演者都是没有名气、走街串巷的人，林闲是不关心的，甚至奇怪他们是怎样来到上海的，在上海，真就有他们的市场吗？

还真是有呢。那是和林闲合租的小刘，那天晚上，他们闲极无聊，小刘说去看演出吧，30元一张票，超便宜的。

经不住小刘的劝说，去了却很快后悔了。那都是什么演出啊，外地的草台班子，表演杂技、流行歌曲、戏曲、二人转和摇滚，演员们都有香艳的名字，小曼玉、小青霞、邓本山――整个一个大杂烩，看演出的都是小区里的中老年人，就这样，还有人不断地离场。

一个女子唱了流行歌曲，没下台，又唱起了戏曲，是《白蛇传》里面的！段，她唱得勉勉强强，台下有人叫好，有人嘘声。林闲原本快要睡着了，那些唱词那么熟悉，声音也有些熟悉，就睁开了眼睛。台上的女子眉目清秀，有艳丽的妆，声音笑貌却那么熟悉。林闲脱口而出陈晓的名字，小刘说什么啊，人家叫小曼玉。

就去后台找小曼玉了。林闲那么着急，他几乎肯定那就是陈晓，只是舞台妆都太浓，灯光又奇奇怪怪地闪来闪去。演出还没结束，后台不让进，演出结束了，还是不让进，倒是小曼玉听说观众找，自己出来了。

她的妆还没有卸，脸上是胭脂的红，头发高高束起，廉价的曳地长裙颇有几分风情，没注意到林闲和小刘，径直问阻拦的男子谁要见自己，是要给小费吗？瞥见林闲和小刘，又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她真的是陈晓。“陈晓，陈晓，我是林闲啊，你记得吗？我是林闲，你小时候的朋友林闲啊。”

小曼玉，哦不，陈晓抬起头，呆住了。

那天晚上，林闲约陈晓吃饭。陈晓说太晚了，改天吧。

回家的时候林闲对小刘说起往事，说自己偷偷去陈晓家探望，不止那一次，好几次去了，没有勇气喊她的名字，只能躲起来看陈晓在小院里写作业，她写作业的姿势很端正，背笔挺笔挺的。

再后来的一次，林闲再去的时候，小院里的木槿花依然开着，陈晓的家却已经搬走了，问了邻居，邻居也说不出他们搬到哪儿了。

小刘有一些感慨，说她不是不喜欢唱戏吗，现在还是唱了，这世上真有命运这回事。

林闲的心，那一刻，就忽地疼了。第二天一早去了小剧场，他是等不及了。陈晓出来的时候不是昨天的样子了，她没有化妆，皮肤很白，看起来年纪小了很多，穿着素色的裙子，瘦得像个大学生。林闲说一起吃早餐吧，陈晓说好，就一起吃了豆浆和油条。从前周末去少年宫，他们也常常一起吃豆浆油条的。

林闲问起陈晓的事情，为什么搬走了？陈晓说原来她家就在乡下的，因为爸爸有一些手艺搬到了小城，后来爸爸生病了，就又回去了。没念完高中就辍学了，好在村子里来了个演出队，听说她在少年宫待过，嗓子还不错，就带上她了，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流行什么唱什么，偶尔也唱几句戏，赚得还不错，有时候还有人给小费，那天出来，就是以为有人给小费的。

林闲无非就是念书和工作，几句话就完了，陈晓却说了很多。他们闲闲地在街上走，陈晓一直低着头，碎碎的发飘在肩上，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陈晓，你知道吗？后来我去找过你，去了很多次，那一次叫你出来，也是假借老师的名义。”陈晓摇摇头，没有说话。林闲想自己真傻，她怎么会知道呢？

下午的时候陈晓该准备演出了，林闲送她回到小剧场，在门外见到宣传板上陈晓的照片，上面写着她的艺名，小曼玉，然而天知道在他心里她还是陈晓，他找了很久，一直忘不掉的陈晓。

接下来，就是林闲最快乐的时光，他请了假，每天都会去找陈晓，和陈晓一起逛街，聊天，说小城，说现在的上海，林闲说上海不是自己的，在这个城市，他只有一张写字台。陈晓说自从离开小城，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的。

关于过去，他们都不怎么提起的，但是过去似乎是回来了，他们像过去那样投缘而默契。第七天陈晓向队里请了假，和林闲去浦东玩，回来的时候很晚了，穿过石库门房子的时候林闲牵了陈晓的手，就一直那样牵着，舍不得放开。林闲的心微微地颤抖着，像很多年前，去陈晓家探望，分明很紧张，却要让自己镇定一样。他想他和陈晓应该在一起的，他爱她，她是他的初恋，而她呢？应该也是不讨厌，有一点喜欢自己吧。他说陈晓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和你一起，穿过每一条街道，走很远很远。

陈晓笑了：“小时候，我们都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吧。”送陈晓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一点了，陈晓敲开小剧场的门，倚在门前对林闲说再见。林闲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挥手，说明天见。陈晓点点头：“对，明天见。”

明天，也许真的没有明天。

天亮的时候林闲洗了一个澡，想到陈晓一定还在睡觉，就和小刘聊天，小刘说为了她你的年假都休完了，怎么办？

“休完了就去上班呗。”

“陈晓呢？”“她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小刘说你疯了，她没文凭没能力的，留下来，你养她啊？林闲说是啊，我养她。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总得疯一次吧。

中午的时候，疯子林闲就去叫陈晓起床了，只是小剧场冷冷清清的，没有挂出往日的大幅宣传图片，看门的大爷说演出队早上就走了。“去哪儿了？”“继续演出去了呗，好像是南京，谁知道呢？”

“那个女孩子呢？”

“谁啊？”“陈晓，哦不，曼玉，小曼玉。”这名字真是拗口啊。大爷说那些女孩子，鳗鱼青虾的，谁分得清？肯定一块儿走了呗。

林闲给陈晓打手机，拨了很久，终于通了，却不是陈晓，是陌生女子的声音，说陈晓忙着呢，没时间接电话。人家都走了，你怎么还缠着她啊，看在同学的分上没撅你面子，你还真来劲了。电话扣掉了，再没有拨通。

林闲托在南京的朋友打听，似乎演出队并没有去南京，林闲的心，落在沙地里，反反复复，都是疼痛，他知道陈晓是故意消失的，她不要他找到她，或许对陈晓来说，自己只是同学，她磨不开面子；陈晓无数次说起那一天，她原本以为有小费的，也或许对她而言，他只是观众，对他，她却是初恋。她并不想和他在一起。是他自己多想多虑，伤心了，也只能怪自己。

休息一个星期后，林闲上了班，西装革履的，融进徐家汇的人潮里。

小刘说你和她根本不是同路人，就像乘地铁，不管多拥挤，一度和谁靠得多近，到站了，也会各奔东西。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闲开始总是想着陈晓，后来就不想了。陈晓像一个痂，看到的时候会伤心，就不如不看。很少人知道林闲喜欢过一个演出队的女孩子，知道了，也会当成笑话的。

林闲开始恋爱了，是公司里的同事，后来分开了，又和别人恋爱，又分开。后来还是结了婚。小刘跳槽去了北京，回上海看朋友，是林闲结婚两年后。

接风是在饭店里，刚开始，林闲的妻子很忙，晚到一会儿，小刘喝了一些酒，就开始说话了。

他真的喝多了，就有些口无遮拦了，说林闲你知道吗？在北京，我见过陈晓，是另一个演出队，在一家酒吧里，我拦住陈晓说你找了她很久，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猜得一点儿也不错，陈晓说你们不是一路人，说她配不上你。

陈晓提到你的名字就流泪，说如果我见到你，你结了婚，忘了她，才可以把这些话告诉你。其实小时候她就知道你喜欢她，因为她离开少年宫的事情，一早告诉老师了，老师知道了为什么，不会追问，偏偏你用这个借口，假传圣旨去看她。后来，很多次她在院子里写作业，曾见到躲在木槿花后的你。

陈晓说她也喜欢你，也忘不了你们一起走过的岁月，只是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像白娘子那样，为了证明爱情的完美，肯为男人喝下雄黄酒的，一种是不肯的。她不是不愿意为你喝雄黄酒，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只是她高中没毕业，在外漂泊，吃了很多苦，被人骗过，曾经结过婚，有一个孩子，她的过去不是那么光彩，她配不上你。

陈晓说她真希望没有遇到你，那么在你心里，她还是过去的样子，甚至你还会认为她考上了大学，一切都那么完美。白娘子可以依靠法力把不完美掩盖，陈晓没有法力，所以只能！择离开。

你们原本是路人，离开前，曾经牵手走过几条街，就够了。

陈晓说你不爱她了，才可以告诉你。小刘说完了，那么不放心，问林闲：“你是不是早忘记她了？否则，就是我多事了。”

林闲说是啊，是啊，我已经忘了她了。小刘就笑了。

远远的，一个女子走过来，是林闲迟到的妻子。女子的皮肤很白，瘦瘦的，碎碎的头发倚在肩上，有些像一个人，陈晓。但是她不是。小刘呆住了，说那是你的妻子啊？怎么那么像陈晓啊，原来你并没有忘了她。

林闲没有回答。那一刻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从破碎的心底，涌到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