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薄暮

时间:2022-10-12 05:21:41

奥斯维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纳粹德国占领,改名为了德语名“奥斯维辛”。集中营现在变成了博物馆,用大量陈列品展现纳粹对犹太人施加的种种暴行。在每个房间的玻璃柜中展示的,有被关押在里面的人们所穿的衣服,使用的皮箱、假肢、假发、假牙,甚至还有用毒气室里被集体杀害的人们的尸体制造的肥皂。还有一处用近二十米的距离,集中展示犯人们被剪下来的毛发。参观完所有展览的参观者,还可以在地下食堂尝一尝当时的犹太人所吃的食物。参观者除了我们最早的这一拨,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中途又加入了几十个头戴Kippah(犹太教信徒所戴的小帽子)的高中生。我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人用英语回答我说来自特拉维夫。这些以色列的高中生,就像修学旅行去参观法隆寺宝藏殿的日本高中生一样,吵吵闹闹地从我面前经过,乘上大巴车,又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了。

在我一个一个地参观每个房间时,我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那种冲击。这里的感觉我似曾相识。或许这么说很不恰当,但我必须说当时我感到有些无聊。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弗兰克的手记《夜与雾》到塞缪尔·富勒的战争电影《红一纵队》(1980),我在此前的人生中,看过无数次有关奥斯维辛的影像。与其为展示的遗物和遗体的数量感到震惊,我更愿意用清醒的眼光来审视这家博物馆的设置。

但是,当我走到洗刷间时,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墙上画着两只小猫,它们的表情非常可爱,身子蜷成一团,彼此相对。在这幅画旁边,画着一对少男少女,他们的表情如天使一般纯真,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遥望水塘。此外还有描绘少年骑马渡河的画,以及其他儿童画。当然,当时的情况绝不允许胡乱涂鸦。很明显,这是当时的集中营管理者根据一定的指示方针画的(或是让被关押者画的)壁画。长时间严酷的劳动使犹太人疲惫不堪,他们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这一系列的画呢?在集中营的入口处贴着这样一幅标语:“劳动是通往自由之路”。我感到,这些画是对这句标语更深刻的讽刺。

设计这座集中营的德国人绝不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格外喜欢歌德,还能娴熟地演奏莫扎特弦乐四重奏。这些人给奥斯维辛生还者的心灵带来了恶劣的影响。无论多么凝练的艺术与哲学,都无法容忍如此残虐的民族灭绝计划,那就姑且只能和它和平共处。这就变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一桩美学丑闻。但从我看完洗刷间墙壁上画着的小猫和孩子们的图画后那一刻开始,我陷入了更加复杂的怀疑中。原来任何“可爱”形象都是可以和奥斯维辛的暴行共存的。不,施暴者甚至可以很顺畅地将纯洁、纯真的形象灌输给受难者。虽然接受这个事实很困难,然而一旦看到就很难拒绝。如果墙上画的是十字架,或是贬低犹太人的老套讽刺画,我会感到非常轻松。但我眼前天使般的微笑,与我儿时钟爱的牛奶糖外包装上的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可爱小猫的图案,漫步东京街头,随处可见。

纳粹德国彻底瓦解半个多世纪后,纳粹遗留下来的图像学、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散播不祥却充满魅惑的潮流符号、从好莱坞电影到地狱天使的服装,甚至还有秋叶原大头贴店里的Cosplay,这些现象可以说是一种美学的颠覆。奥斯维辛的小猫在此之前很久,就无意中代表了这种潮流。我更想将它称为对“可爱”的道德颠覆。当面对这种“可爱”,想象着它背后隐藏的悲惨时,人们或许从此再也无法单纯地喜欢Hello Kitty,甚至也无心再将它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了。至少从那以后,在我内心确实无法再和“可爱”产生共鸣了。

全世界都被“可爱”淹没了。“可爱”使历史停滞,让拥有者陷入一种幻想永远幸福的状态中。这里所有的事物在“可爱”这个词的笼罩下,处于与世隔绝、自我催眠的状态,渐渐丧失了自己的轮廓。

“可爱”通常是梦幻的、脆弱的存在。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它很容易就会变身为怪异的、充满威胁性的怪物。这个充满“可爱”的现代社会,只要稍微转换一下方向,就会导致难以挽回的惨剧。《小魔怪2》就是煞有介事地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但这完全不是天方夜谭。“可爱”映像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历史上,都是被压抑、被隐藏的,在不远的将来它们会一齐回归地面。如果夸张点形容当时的情形,也许那时才是我们人类社会真正面临悲惨结局的时候吧。那个时刻究竟会以怎样的形式到来,谁也无法预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们此前对悲惨结局的回避,完全是因为“可爱”这层观念的隔膜,妨碍我们直面现实。

“可爱”的薄暮即将到来。但是,我们似乎无视它即将寿终正寝,“可爱”在我们的想象空间中更加肆无忌惮地炫耀它的权势,作为现代社会的神话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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