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金牌

一年前，一个名叫陈云的单薄女孩，绝对不会想到，她的一生都会奉献给这项叫做举重的运动。当年，一个陌生人来到云位于山东农村的老家，详细地测量了她的肩宽、腿长和腰围，并宣布她将成为举重运动员，为祖国争光。这名14岁的菜农女儿别无选择地成为中国巨大体育机器中的一员。而这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体育系统的核心目标，就是培养大量的奥运金牌运动员。

量化的自豪

如今，陈云正在山东省潍坊市体校进行训练，她不过是全国3000个国有体育院校中近40万青少年中的一员。在教练和体校宣传负责人的陪同下，云告诉我说，举重是她最喜欢的运动。在他们背后是一张主席的海报，这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也是这种举国制度的设计者。

“有什么爱好吗?”我问。“举重。”她回答说。“除了举重，还喜欢什么呢?”“举重。”她重复道。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我再次追问。“过去，我喜欢在村里的田地间奔跑。”她轻轻地说。这时宣传总监插话道：“现在，她更喜欢举重。”“她的目标是成为一个明星运动员，使中国感到自豪。”云低头看着她那布满老茧的手，这双可以举起35公斤的手，此时却神经质地颤抖着。“我喜欢举重，”她说。“我想成为一个明星运动员，使中国感到自豪。”

自豪是个难以量化的概念，但是在中国，奥运会为其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计算方式。在20年前的汉城奥运会上，中国只赢得了5枚金牌。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中国仅次于美国获得32枚金牌。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北京的成功，不仅证明了作为一个潜在超级大国的国家地位，也洗刷了曾为半殖民国家的历史耻辱。20世纪初，中国被外部世界称为“东亚病夫”，内受鸦片毒害，外受西方炮弹的欺压。

事实上，主席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就曾提出体育对于民族精神的重要性。早在1917年他就忧心于“我们的民族体质赢弱。”“如果我们不能强健体魄，怎么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并获得自尊呢?”作为胜利者，和他的追随者们相信，体育将是最好的战胜帝国主义侵略的方式。

而这种竞技不仅存在于竞技场内，中国的发展目标是更快，更高，更强。三十多年前，中国只是一个孤立的农业国家，最亲近的国际盟友是阿尔巴尼亚。今天，中国在世界各地发展新的合作伙伴，以便与欧美争夺市场和自然资源。自2001年以来，中国与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贸易已经增加了6倍。它是世界上水泥、谷物、肉类、煤、铜和钢材的顶级消费国。

如今，中国已变成一个超级大国，它的每项记录都令人炫目。这个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水坝(三峡)，最大的工程师队伍(每年35万新毕业生)，以及100个超过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国是世界上网络最发达的国家之一(有约2.15亿网民)，并有着最长的经济持续发展史(30年来保持着平均年10％的增长)。

中国坚称，其壮大不会对世界的发展造成威胁。这种说辞恰好说明了中国必须强调其“和平崛起”的紧迫性。无论多么严谨的外交辞令，都掩盖不了国家之间的竞争关系，尤其是当个人自由被更大的国家利益所压制的时候。

拿体育来说。自从中国赢得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权以后，国家体育总局就公布了一个叫做“奥运夺金奖励”的政策。这个政策是以中国一直以来执行的“金牌策略”为基础制定的，根据奥运夺标重点项目制定不同的夺金计划，比如击剑夺得10块金牌；划艇、皮划艇得16块金牌等。这些运动并不为大多数中国民众所知，其目的就是提高奖牌总数。

在疆方较少得到扶持的女子运动项目也得到了资金的支持。同时国家运动管理中心也启动了一个“119计划”，目的在于发展那些剩余的比较薄弱的项目。根据体育总局的计算，u9块金牌(现在是122块金牌)的夺金热点项目集中于水上项目和田径项目。为什么中国不能分享这些奖金呢?

中国不是惟一实行举国体制的国家。实际上，这种体制是效仿前苏联的体育系统，借助这种体制，冷战期间，前罗马尼亚的国家体操队和东德的国家游泳队曾有过出色的表现。但是东方联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体育运动是在绝对命令下从事和发展的。

如今，中国是包括朝鲜和古巴在内的，少数几个将大量的国家资源投入到体育竞技当中的国家之一。就像陈云一样，那些在体校严格训练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举国体制中的一枚棋子。

金牌的代价

如果不是为了北京奥运会，中国的体育系统也许会像中国社会的其他方面一样走上自由化的道路。为了抗议台湾的参与，中国在长达二十多年时间里抵制奥运。当中国于1980年重返奥运会时，为了确保中国运动员能够为国争光，体校制度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对许多父母来说，能够保证子女的一日三餐，就足以使他们认为参加严酷的训练是值得的。但是到了90年代，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少有家庭愿意把女儿送去训练成举重选手。毕竟，每产生一个奥运冠军，伴随的是成百上千孩子的失败。而这些孩子的大多数都错过了常规学校所提供的教育。据《中国体育日报》估计，国家大约80％的退役运动员面临着失业、贫困和由于过度训练导致的慢性健康问题。

但是，随着北京2008奥运会的举办，体育系统进入了超速运转。2001年后，体育部门的年度预算从4.28亿美元增加到7.14亿美元。“在北京奥运上，会我们要确保做得更好。”体育管理总局竞赛训练部负责人郝强说，“否则，公众会对我们没能完美地展现祖国风采而感到失望。”这一努力的代价高昂：据体育管理总局人体科学研究所主任包明晓说，中国每获得―块金牌将花费国家700万美元。

在青岛市体校――国家奥运选手的顶级培养地，校长乔向东借北京2008奥运会之名，说服当地政府为他的600名学生修建了一座投资3000万美元的校园。“以前，一些家长不愿把孩子送到体校来，因为他们认为孩子会吃太多的苦。”乔向东说，“但是北京奥运会使人们愿意为国争光做贡献。”

与中国体育运动成绩同样令人称奇的是，中国并不是一个爱好运动的国家，但是中国的领导一直惯于用体育运动来激发民族自豪感。这一点可以从在这个国家具有数十年统冶地位的乒乓球领域觅得一些端倪。其霸主地位与这个国家对乒乓运动本身的激情无关。中国决定大规模培养乒乓球明星，是因为国际乒联作为体育组织，在1953年首先解除了与台湾的联系而转向大陆。1959年，容国团作为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创造了历史，认为这个胜利是一枚“精神原子弹”。

这个单一目的的驱动解释了为什么中国拥有寄宿制的专职体校，而多数国家只是把这些地方当作休闲康健中心。在山东省鲁能乒乓球学校，230名寄宿学生挤在一个搭有80张乒乓球台的体育馆里。上午，孩子们大约训练4个小时。下午，进行

几个小时的文化课程，这个时间较大多数体校要长。每周三次，学生们在晚上也要训练他们的乒乓球技能。许多孩子只能在一年中的几周看见他们的父母。为了维持乒乓球的霸主地位，教练们深入乡村寻找具有快速反应和优秀手眼协调能力的幼童。“其他国家能产生一些真正优秀的乒乓球选手，”国家乒乓球管理中心主任刘凤阳说，“但是他们都不具备像中国这样的体育系统，所以当这些运动员退役了，它们的成功也就结束了。”

中国乒乓球运动的成功，鼓舞了中国的体育官员将同样的模式应用到其他的奥运多金项目上。除了跳水，中国乒乓球项目在雅典赢得了8块金牌中的6块，这个国家现在是举重和射击的强国，这些项目，在体育官员们参与进来之前，没有哪项是大众参与的。中国第一支跆拳道国家队组建于1995年，当时官方注意到，除了韩国以外没有多少运动员在这个竞技项目上竞争。五年后，在悉尼，中国在这个项目上赢得了一块金牌。在将大量资源投入到皮划艇这个项目上三年之后，中国在雅典，赢得了第一枚皮划艇金牌。

“中国之所以擅长乒乓球运动，是因为我们比其他人训练的更艰苦。”站在写着“为祖国而奋斗”的条幅下，梳着马尾辫10岁的徐梦洁说，“我一直认为我需要更刻苦训练，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奥运冠军。”

渴望成功的驱动

奖牌的驱动下，一个孩子可能突然开始训练一项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的运在体校严格训练的孩子，只不过是举国体制中的一枚棋子。动项目。去年，丁立言和同学一起参与了一项青岛市体校组织的特殊测试。他被要求展开手掌，在他的手掌上尽其所能地将一些22口径的子弹头尾相接地堆起来。丁设法堆起了8个。这项旨在考验镇静的技艺，是竞技性射手的基本素质。“我们只对那些堆起超过6颗子弹的孩子感兴趣。”青岛射击教练曲岳峰说。她列举了有潜力学生所需要的其他特征：肩宽，行为镇定，拥有优秀的视力。

丁符合所有的要求，虽然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有运动天赋的男孩”。训练通常很枯燥。在体校的第一年里，这个14岁的男孩一直只允许练习箭术的一个主要动作：释放弓弦。但是丁没有抱怨。青岛体校拥有良好的食堂，能够帮助学生升入大学，并聘请了那些懂得劳逸结合的教练。

在大多数中国的其他体校，吃苦被认为是运动训练所必需的。在要把幼小的陈云训练成一个举重运动员的潍坊市体校，大多数孩子在午休期间，瘫倒在八L--间的宿舍的铁床上时，都已经精疲力--竭。潍坊体校的建筑是一些破旧阴暗的混凝土房子，除了红色宣传条幅外，到处都是单调的灰色。

举重体育馆的宣传标语上写着“互相学习，共创辉煌新奥运”。一面墙上张贴着一排称之为自我批评的文章，在文章里，女孩们写下对自己评价。“我必需更加努力，”陈云的文章写道“我不想要失望。”有的训练房间只用一个低功率的灯泡照明，宿舍里散发着汗臭与尿骚味。在学校的运动场上没有一丁点绿草。

我们不被允许拍摄任何宣传主管认为是学校“负面”的画面。这些画面包括：破烂的摔跤垫，一个11岁的学生用带着冻疮的手擦着体育馆的地板，甚至包括训练射击的幼童肩上扛着枪列队前进。

宣传主管向我们保证说，孩子们每天只训练两三个小时。但是没有监管在场时，与我交谈的学生说他们每天最少训练五个小时。宣传主管对我说“大多数学校，体育训练只是业余的活动。”而我所参观的宿舍没有任何书本，这令宣传主管的描述看起来有些奇怪。王婷，一个15岁的跑步运动员，当我问她空闲时间干些什么，她茫然地看着我。“跑步，睡觉。”她回答说，“这就是我的一天。”

自卑情结

生命不息训练不止的心理，部分起源于中国体育圈的体质自卑情结。“中国人的体质不像其他国家人那样天生强健，”青岛体校校长乔重复着体育部官员所说的话，“但是我们比其他人训练的更刻苦，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中国女子运动员以其承受残酷训练的能力而闻名。

在美国，运动员的个人化意味着女子运动项目很少获得资金支持――就像NBA和WNBA之间的差异，与此不同，中国在女子运动员身上从孩童时期就开始投入大量资金。曾经说过

“女子能顶半边天。”事实上，在雅典奥运会上，中国女子运动员做得甚至更好，她们赢得了这个国家所获得金牌总数的60％。

为了获得运动赛事上的成功，中国曾使用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就在悉尼奥运会开幕前，当反禁药官员宣布他们将对人造忍耐力增强剂促红细胞生成素执行一种新的测试方式，中国的奥林匹克队伍突然被缩减10％。六年前，在亚运会上，11名中国运动员被查出使用禁药。当然，其他国家的运动员也会作弊――美国田径明星马里昂琼斯曝光可以为证。但是运动员个人决定使用禁药，和孩子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他们的体校教练所给予的药品(这是几位中国退役运动员所声称的)，这两种情况间存在着差异。

体育部门誓称中国在北京奥运会上是清白的，但是不清楚体育系统中低级别的机构是否也遵守着同样的承诺，毕竟他们的资金来源于这个国家在赛场上的成绩。几年前，辽宁省一家体校曾经被曝光对学生例行公事地注射类固醇。

中国政府决不允许在国内发生兴奋剂丑闻。大约已经有200亿美元花费在奥运相关的准备工作上。即使历经7年的筹备，大大增加了中国占据鳌头的希望，但体育官员在奥运闭幕前几周还是降低了创纪录的金牌大丰收的预期。2008年3月，体育部的副负责人谨慎地说，中国并没有希望超越美国。这个谦虚可能只是战术上的。在雅典，中国体育官员把他们的目标只定在二十块金牌。事实上，中国获得了32块。中国金牌总数的60％来自于年轻的奥运选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北京奥运会上展现出最佳状态。

这些明星中最耀眼的是110米栏选手刘翔，他那打破世界纪录的奔跑改变了中国人体质在high-piston运动项目上劣于外国人的观念。在雅典获得金牌后，刘翔说他的“胜利证明了黄皮肤运动员能像那些黑皮肤和白皮肤运动员跑得一样快。”

当我在雅典奥运会前不久遇见刘翔时，我吃惊于他的个性；与许多中国奥运选手并不是自己选择他们的运动生涯不同，刘真的喜欢跨栏。尽管他也念叨着一些爱国论调，但是很明显，他也是在追求着他自己的荣耀。“因为体育系统体制，中国运动员依附于官方，”他告诉我，“但是我认为像西方那样更好，运动员是自由的。”当时，刘还能享受到一些自由，他没有宵禁的要求并且能随便上网。

雅典之后，刘翔被当作了国家英雄，但是体育部门把他的广告收入的一大块拿走，作为发展他的体育生涯的回报。尽管他那具有上海特色的招牌露齿笑容，出现在中国各地的数以千计的广告牌上，但他看起来并不高兴。“所谓规则是人制定的，”他说，“它们也能被人打破。”但是，奥运会承载了如此之多，中国政府将会尽其所能来保证这次奥运会是史无前例的。在北京，没有任何规则会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