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景和远景

时间:2022-10-12 01:55:24

一些了解我过去作品的读者偶然读到我近期的作品时,倾向于认为我现在的东西写得混乱,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寻找我自己,没想到却找到了许多个我自己。

一、鸟

鸟是我们凭肉眼所能望见的最高处的生物,有时歌唱,有时诅咒,有时沉默。对于鸟之上的天空,我们一无所知:那里是非理性的王国,巨大无边的虚无;因此鸟是我们理性的边界,是宇宙秩序的支点。据说鸟能望日,至少鹰,作为鸟类之王,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假如我们斗胆窥日,一秒钟之后我们便会头晕目眩,六秒钟之后我们便会双目失明。传说宙斯化作一只天鹅与丽达成欢,上帝化作一只鸽子与玛丽亚―自降为鸟是上帝占有世界的手段,有似人间帝王为微服私访,须扮作他的仆人。因此上帝习惯于屈尊。因此鸟是大地与天空的中介,是横隔在人神之间的桌子,是阶梯,是通道,是半神。鸭嘴兽模仿鸟的外观,蝙蝠模仿鸟的飞翔,而笨重的家禽则堪称“堕落的天使”。我们所歌唱的鸟―它绚丽的羽毛,它轻盈的骨骼―仅仅是鸟的一半。鸟:神秘的生物,形而上的种子。

二、火焰

火焰不能照亮火焰,被火焰照亮的不是火焰。火焰照亮特洛伊城,火焰照亮秦始皇的面孔,火焰照亮炼金术士的坩埚,火焰照亮革命的领袖和群众。索罗亚斯德说对了一半:火焰与光明、洁净有关,对立于黑暗与恶浊。但他忽视了火焰诞生于黑暗的事实,而且错误地将火焰与死亡对立起来。由于火焰是纯洁的,因而面临着死亡;由于火焰具有排他性,因而倾向于冷酷和邪恶。人们通常视火焰为创造的精灵,殊不知火焰也是毁灭的精灵。自由的、父性的、神圣的火焰,无形式、无质量的火焰,不能促使任何生物生长,不能支撑任何物体站立。就像满怀理想的人必须放弃希望,接受火焰的人必须接受伟大的牺牲。

三、阴影

我长大成人,我有了阴影。我对它不可能视而不见,除非它融入更大的阴影―黑夜;而黑夜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阴影呢?地球投影于月球是为月食;月球投影于地球是为日食。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阴影之中。阴影的反面是火焰。阴影是我们测算太阳的惟一依凭。在我们的日常生活范围内,由于太阳只有一个,因而任何一件物体都不可能有多重阴影;而对我们的灵魂来说,阴影就是欲望、私心、恐惧、虚荣、嫉妒、残忍和死亡的总和。是阴影赋予事物真实性。剥夺一件事物的真实性只需拿去它的阴影。海洋没有阴影,因而使我们感到虚幻;我们梦中的物体没有阴影,因而它们构成了另一个世界。人们由此合情合理地认定鬼魂是没有阴影的。

四、我

动物是有迷信的,植物是有思想的,神是有缺陷的,人是有灵魂的。所谓“人的灵魂”,即指他“内在的我”。人们用“外在的我”生活:抵挡风雨,打架斗殴,工作,握手,拍肩膀,甚至撒谎骗人。但在一定程度上,人们“内在的我”始终镇定自若,生命始终向着其既定的方向涌进。这不是说“外在的我”是“内在的我”的面具,而是说“外在的我”的法则不适于“内在的我”。若你仅触及或伤害到一个人“外在的我”,则你对他还不能构成影响和打扰;而一旦你深入到他“内在的我”,则他的精神面貌将彻底改变。命运、痛苦、爱和死亡都只对“内在的我”拥有意义,所谓“灵魂的秘密”正在于此。荣格曾经把他身上那起着指导作用的、盲目的直觉称作他的“女性倾向”,他所说的实际上就是他“内在的我”。这是被层层包裹,小心保护、隐蔽的脆弱的我,与无限有关。

五、牡丹

牡丹是享乐主义之花。它不像玫瑰具有肉体和精神两重性,它只有肉体,就像只有精神。正因为如此,牡丹在开花之前和凋谢之后根本就不存在。刘禹锡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是一种不得超升的植物,其肉体的魅力难于为人们的肉体所拒绝:富家子弟一向爱其俗丽,平头百姓一向爱其丰腴。是故《白雪遗音》有“牡丹花儿春富贵”之句。此外,该书又有“玉簪轻刺牡丹姣”之辞,这显然是以牡丹象征女性性器。牡丹本为雄性之花,它之所以被改换性别,纯粹出于其自然暗示。为了使牡丹更加符合其“花中之王”的身份,为了向牡丹灌注精神因素,有人特传武则天尝命上苑百花于冬令开放,唯牡丹抗旨不从,被贬东都。可惜牡丹并未受此传奇魔法而摇身一变为玫瑰。牡丹鄙视玫瑰,此其天性。它貌似文艺复兴所需要的花朵,其实不然。

六、毒药

有毒的事物是美丽而危险的。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即美丽而危险的事物是有毒的。美女蛇便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按说有毒的事物本身并不是罪恶:曼陀罗、夹竹桃、眼镜蛇等,同样是大自然的组成部分;只是它们的毒素被药剂师提取,于是一些人阴谋得逞,另一些人死于非命。撇开毒药的实际应用不谈―毒药通常把人区分为投毒者和受害者、幕前的人和幕后的人;同时它又把政治和童话粘连在一起,赋予毒杀以某种审美意义。毒药以骷髅为形象;它有着改变环境和人类心理的巨大能量:一间存放毒药的房屋不再等同于一般房屋,而怀揣毒药的人不是恶魔就是帮凶。至于服毒自杀者,我没什么可说的。惟一可以说明的一点是,每一个自杀者在服毒之前都分裂为两人。他给自己下毒。因此凡服毒自杀都带有阴谋的性质。

七、银子

人们污辱了银子,用银子来购买、投资、赔偿和。人们污辱了银子,一再贬低银子的价值,好像银子不是我们的怀旧之乡,不是我们梦的屋顶、固体的波浪、可触摸的月亮。古埃及人稍微懂得尊重银子:大约在公元前1780年―前1580年间,埃及王朝的法典中规定,银价是金价的两倍。但古埃及人依然污辱了银子,因为银子与黄金无关:如果说黄金是西方的金属,那么银子便是东方的金属;如果说黄金是喧嚣而灼热的,那么银子便是寂静而沁凉的,它只与铜和铁有血缘之亲。在梵文中,银子一词的原意为“明亮”,因此人们污辱银子,也就是污辱一切明亮的东西。由于银子有杀菌力,因此银子是健康的;由于银子具有高强的导电功能,因此银子是慷慨的。但人们污辱了银子,人们根本不理解它。它孤独而羞涩,不好意思发出感慨:哦,孤独的银子!

八、城市

城市的兴起是这样的:起初是贸易。在天然的十字路口,起初是交换食盐、兽皮、粮食和奢侈品的人们。其中远道而来的人们搭起最初的窝棚。随后窝棚多起来,有了街道、地窖、广场、厕所和下水道。有人就地展开制造业、加工业。黄昏来临,在人们对娱乐的需求中,酒馆和妓院拔地而起。于是有了最初的城市文明。城市的兴起不同于村庄的兴起:居住在同一村庄里的人往往属于同一家族,以父亲为君主(有时某个村庄也能发展为“城市”,但说到底,那是一个放大了的村庄);而真正的城市却是来自不同家族、部落的男女自由选择的杂居之地。杂居孕育了思想和善,于是有了学校;杂居孕育了罪恶和冲突,于是有了法庭和监狱。人们不得不达成妥协,以维护整体的生存。终于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来到城市。他放下少许的行李,吹着喇叭,从客栈走到广场,向莫名其妙的居民宣布,他秉承天意来做这城市的首领;人们必须尊敬他,保护他并向他纳税。

九、国家机器

在一个没有宗教、没有神话的国家,国家机器就是宗教,就是神话。你可以将它打碎,却不能将它运走;它虽然硕大无朋,却又像语言一样看不见摸不着。那些制服、那些电视画面、那些奖状以及那些文告,不过是日夜运转的国家机器的排泄物。它与自然状态下的国家是两回事。为了现实的好处,国家机器吞噬其蔑视的一切。它从不把个人灵魂放在眼里。不过尽管如此,国家机器却很像一个人,拥有一个人全部的聪明和愚蠢:它有多大的虚荣就有多大的秘密,它有多大的力量就有多大的野蛮。而从百姓到君王,就像从脚趾到额头,这样一条漫长的攀升之路,坑害了数也数不清的野心家和马屁精!但是,与这些可怜虫的看法恰好相反,国家机器并不能由哪一个人来操纵,它有时甚至会一时兴起,把那发号施令的人碾个粉身碎骨,而且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它也能照样运转,日夜不停。

十、扑克牌

发明一种游戏,也便同时发明了一种偶然性和一套规则;偶然性在规则中时隐时现,便把欢娱之情带给游戏者。具体说到打牌,人们是按照规则玩着不可知:扑克牌上那些方块、那些红桃、那些梅花、那些黑桃,或许真有某些神秘的暗示,而凯撒大帝、查理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大卫王,以及雅各之妻拉结、女勇士朱迪斯等人,或许真有什么话要对玩牌的人讲。扑克牌每重新排列组合一次,历史便被重新虚构一回,但谁又能肯定地说历史不是虚构的产物呢?在虚构中,变化是无穷的,因此扑克牌也被用来占卜。有人认为打牌是所有智力游戏中最低级的一种,因为它只需要那么一点点智力,更多的是靠运气。有时你赢了牌,别人不夸你牌打得好,而夸你的牌运好;这是他们不服气,弄得你也不舒服,于是再打一把。但或许这一次你就真地从最高峰跌到了最低谷。所以谁能说扑克牌对于智力不是怀着报复性的嘲讽呢?

十一、自行车

尽管自行车是一种简单机械,但它在体现数学之美和物理学之美等方面,却绝不亚于其他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它的曲柄和链条传动装置封死了人们再依据其他原理设想全新自行车的可能性。任何事物的完满不过如此。由于自行车的完满,由于它和我们生活的密切联系―甚至可以说它规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几乎要把它看成一个有灵魂的生命体。它使我们联想到从晚清赛金花到识大节拘小节的好人雷锋叔叔等诸多有趣的人物。它是我们这个社会经济、文化、政治水平的标志。自行车的意思就是自力更生、自己运送自己。但它又不仅仅是两个轮子、一副钢架,它帮助我们遐想:在嘈杂拥挤的大街上,时常,我骑着我破旧的自行车,感觉自己就要飞升―在众日睽睽之下骑上蓝天―如果我骑得再快一点!

十二、地图

有那么多森林、沙漠、河流、山脉我只能梦想,有那么多刮风下雨的地方我一生不可能走到。在每一个地名背后都聚集着成千上万张面孔,这成千上万张面孔有着成千上万个古怪而美丽的名字。当我刮胡子时,是否另一个人正在墨西哥城以同样的节奏刮着胡子?当我经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时,一想到在彼得堡或加那利群岛也有人在把同样的痛苦经受,我的痛苦就减轻了一半。地图压制了我们的自我膨胀,把我们的诞生和死亡与他人的诞生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使我们对远方的陌生人产生一种同类的认同之情。它是最好的人道主义教材;面对它,我们便是在放眼大地,放眼不同的种族、制度,放眼五彩缤纷的走兽、飞禽,并且从空间进入时间,在马不停蹄的创造和毁灭中游历。同一颗太阳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刻所看到,有多少人会用不同的语言说出同样的心声:“你真美呀,请你暂停!”

十三、风

严格地说我们看不见风;我们看到的是灰沙在飞舞、白云在翻滚,我们看到的是树叶在扇动、旗帜在飘扬。逆风而行,我们有一种逆着死亡而行的感受;顺风而行,我们庆幸自己活得那么惬意,那么超拔;而在风中伫立,我们就能听到风声。风从我们耳边掠过,那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宇宙之流变,可佛家偏说那是我们的心在动。难道我们的心不是一直在动吗?可为什么有时我们听不到风声?在风与风之间,大地一片寂静,仿佛植物不再生长,仿佛时间流到了尽头;只有当风再一次刮起,生命才重新闪耀。所以说是风推动了生命,带动了生命。瓦雷里说:“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这一条路。”啊,风,风声,风琴,风衣,风车,风向标,风信子……一切与风有关的事物都与我们有关。可风不是我们,风超越生命:大地上惟一一种没有生命的运动―因而是永恒的运动―是风。

十四、小妖仙

我从未撞见过小妖仙(这个词应该属阴性),但她们肯定撞见过我。因为我是人,又不具备灵视的能力,所以即使我撞上她们,也看不见她们。但我能闻到她们的芳香;凡心向自然的人,均能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她们既不是鬼魂(人死变成鬼),也不是恶魔(神的对立者),而是植物或动物成精,采天地之灵秀,得日月之化育。书上说,她们本来有指望位列仙班,但由于她们希图人间的情爱,因而每幻变成芳龄少女。于是悲剧便由此产生,因为她们和人有本质的区别。这便是她们的“原罪”。但我热爱这样一群亲密无间、有福同享、同仇敌忾、知恩图报的好姐妹。她们的武艺并不高强,她们毕竟只修炼了数百年;而那些修炼逾千年的大妖精则是欺凌、压迫她们的丑八怪。既然神谱中没有她们的位置,人类的家谱上也没有她们的姓名,所以她们理所当然要在我的《近景和远景》中占一席之地。

十五、幽灵

死亡纯属死者的个人私事。死亡通过幽灵作用于生者,也纯属生者的个人私事。我不是以比喻的口吻来谈论幽灵,我谈论的是一个古老的观念:没有幽灵,死亡便是空洞的。那么幽灵会出现吗?幽灵会死亡吗?我死后会变成幽灵吗?动物也能变成幽灵吗?很难想象幽灵能够安静下来,坐十分钟,或睡上一觉。对于幽灵的恐惧标志着童年在我们身上延续。我们并不是恐惧幽灵之恶(或许大多数幽灵是善的),我们恐惧的是未知数;我们也并不恐惧古老的幽灵(比如凯撒或项羽),我们所恐惧的幽灵是我们生存的一部分。据说古往今来世界总人口达790亿,这就是说我们也许在与790亿个幽灵共用一个世界。而如果没有幽灵就没有天堂和地狱;如果没有天堂和地狱,好人就得不到安慰,坏人就得不到惩罚;如果没有对好人的安慰和对坏人的惩罚,我们对生命就会大失所望。

十六、废墟

赞美废墟的崇高形态等于赞美暴行,而漠视废墟的崇高形态等于承认我们缺乏感受力。面对废墟我们之所以有此两难心态,乃是由于废墟的存在远远大于我们的存在,在我们与废墟之间几乎没有比例可言。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自己渺小,废墟依然拒绝作为人将我们接纳:废墟是幽灵之家,只有幽灵才有资格徜徉其间,因此它把每一位进入者变成幽灵。废墟不同于建筑工地:它达到过未完成的事物所期待的光荣和完美,它那些站立过的石头比从未站立过的石头要昂贵得多,它们倒塌了但随时准备在我们的脑海中重新站立。时间是有重量的,历史是有代价的。废墟是屋顶与大地的合二为一,越长越高的青草遮掩了那火烧的痕迹、日晒雨淋的痕迹。在寂静的废墟间,茕茕孑立、自言自语的只有柱石,那是建筑的本质、创造的本质、人类精神的本质。

十七、旷野

旷野否定人类,旷野承担遗忘。它与忘川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附属于任何区域,而以其自身为世界的核心;它并不拥有任何灵魂,而灵魂却必须拥有它。它同时排除了乐观与悲观、正确与谬误、奖赏与惩罚。要想在旷野上寻找戏剧性冲突是徒劳的,因为旷野是幸运的穷人:古往今来(时间)、东西南北(空间)交汇于旷野;它是金木水火土诸元素的营盘,允许世上万物向它还原,允许天空向它收缩。它直接与日月星辰对话,并以其荒凉和沉寂激发诗人的偏执,使之望见牲畜、农民、军队以及城市里的黄金时代。以色列人创作于迦南的诗篇表明,幻象是对于单调乏味生活的反抗、补偿与平衡。在旷野上,一朵小花既使人惊喜又使人恐惧,一堆夜晚的篝火足以将整个旷野温暖和照亮。

十八、海市蜃楼

大气中由于光线的折射作用而形成海市蜃楼。那是物质变精神的最好例证:精神的房屋、精神的广场、精神的野百合、一百零八条好汉、贾宝玉的三十六个女朋友,等等等等。那是另一种生活,好似一段往事被我们偶然忆及,好似大路尽头一座孤城被我们偶然望见。海市蜃楼―换一种说法:空中楼阁―置世俗律令于不顾,置人类于被挑选的境地。它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作为我们关于家园和乌托邦的隐喻,它游离于时间之外。其神学意义在于:上帝不在天堂;其哲学意义在于:瞬间即成永恒;其美学意义在于:远方是一种境界;其伦理学意义在于:幸福即是在苦闷彷徨中对于幸福的关注。任何一幅画、一首诗、一本书,都与海市蜃楼有关。你若不曾见过海市蜃楼,你可以通过彩虹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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