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顽强

去看望杨贵荣时，正巧遇到他的儿子嘻嘻。这个可爱的小不点，和他的爸爸有一个约定――在2008年的时候到北京看奥运，但爸爸对他有个要求，那就是学好珠心算才能去。

记者：嘻嘻，听说你正在学习珠心算，叔叔现在要考考你，看你学得怎么样？听好，96减75加38加42减59加21加36减47加90减53，等于几？

嘻嘻：89。

记者：哦，挺厉害嘛。再考一题，23加70减51加98减35加30加74加95减81减26……

嘻嘻：197。

记者：哦，太厉害了！

现在两位数的珠心算对嘻嘻来说已不在话下，答案很快就能脱口而出，而且他的英语学得也不错，在第五届云南青少年英语口语大赛，暨2007年度中央电视台“希望之星”英语风采大赛云南赛区的比赛中，他荣获了三等奖。但是，嘻嘻和爸爸的约定却再也不能实现了……

何婷（杨贵荣之妻）：杨贵荣是2006年7月20日去游泳时出的事，当时游泳池的水位很低，在入水的时候他受伤了，造成颈椎的第二、四、五骨折，最主要是脊髓损伤……刚开始我们还抱有一丝希望，他仅仅是一个脊髓震荡，或者是比较轻微的损伤，过上一段时间他还能站起来。

杨贵荣：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我也没想到游泳把自己游成了这种样子。受伤以后厂里的领导、同事，还有亲戚朋友都来看我，给我精神上极大的安慰。在会泽县医院住了20天，厂里还派车上昆明请专家给我会诊。当时专家认为，我的病情不是太严重，只要卧床休息，做做牵引，大概100多天就会好的。但在会泽县医院住了20多天后，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只好转到昆明43医院来。

昆明43医院的专家再次会诊以后，发现杨贵荣属于颈椎断裂，是脊髓损伤中的高位截瘫，病情非常严重，必须马上组织手术。方案很快确定，手术首先要做内固定，脊髓要打开减压，然后还要做一个细胞移植，而且三个手术要一起做。手术的风险大，费用也相当高，马上要交10万块钱。杨贵荣的妻子虽然有所准备，但正所谓祸不单行，在昆明银行取款的时候，又遇上了麻烦。

何婷：做手术的前一天中午，我吃完饭以后就去银行取钱。没想到取不出来，银行的人说取款卡的磁条被磁化了。我问他们怎么办，他们说只有回到当地的银行重新办理。我一下就急了，因为第二天就要做手术，如果说费用交不上的话，手术肯定是不能做的。当时天气就像现在一样，大暴雨哗哗地下，一阵比一阵猛烈。我全身都被雨淋湿了，仍走在昆明的大街上，也没什么顾忌了，一边淋着大雨一边放声大哭。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其他银行取钱，最后来到了一家银行，他们告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电汇，找亲戚朋友电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又忙着一个接一个地四处打电话，向医生解释商量，不够的以后补齐。一直到那天下午五点银行关门之前，我总算凑了七万块钱交给了医院。第二天医生给他做了手术。

杨贵荣：当我在病床上苏醒时，心里很高兴，我想我的命算是保住了，康复也有希望了……

但是五天以后，手术并发症就开始了，医院几次对杨贵荣下了病危通知。

何婷：手术四天以来他的情况还算平稳，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心电监护等仪器都拆走了。但是到了那天夜里，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很急促，我一数，心率是140多次，赶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以后就把心电监护仪重新安上，一看血氧饱和度才80%――正常的是97%至100%，而且还在不断往下掉。他的神智也从比较清楚变成昏睡状态，我喊他就醒过来，不喊他又昏睡过去……医生就请ICU的来会诊，估计是肺部感染引起呼吸道阻塞，造成血氧饱和度上不去，问我们是否同意做气管切开。气管切开后痰并不是很多，不像医生预料的那样，但他的血氧饱和仍然没有回升，反而掉到了70%以下，再这样下去，他的局部神经细胞肯定要受到损伤。

这时，医生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估计他是呼吸肌麻痹造成的血氧饱和度上不去，解决的办法是上呼吸机，一天的费用是2000元，很可能一用上他就会依赖上它，而且人救不救得回来还是另一回事……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想先救人是主要的，就同意让他立马转到ICU病房。

杨贵荣：那天晚上发高热，烧到40多度，当时整个人已经烧迷糊了，唯一的感觉就是我妻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依靠着妻子的这股力量，我挺了过来。烧退了以后，医生说我的命算是又捡回来了。

何婷：那段时间真是相当不容易，他讲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要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才能听清楚，从吃饭到穿衣所有的一切活动都要别人来帮他做。他身上有七八组管线，从上面开始数，首先是胃肠减压管、气管切开的管子，接着是引流管、呼吸机的管子，还有输液管，心电监护等各种仪器的线，最后是尿管。他的损伤是胸骨角平面以下所有的感觉运动功能全部丧失，再加上头也不能动，把他摆成什么样子，他就一直是那个，医生要求我每两个小时给他翻个身。

帮他翻身时，除了我、我姐姐、请来的护工，还要请旁边的其他人一同来帮忙。我们先要把那些管子和线全部理好理顺，然后慢慢把他翻过来，用枕头垫好。可他胸骨角以上是有感觉的，动一动就疼得要命，加上气管切开以后痰比较多，要吸痰。想象一下，我们平时喝水被呛到都得咳上半天，何况吸痰的管子要插到气管里边很深的位置，才能把痰逐渐吸上来，更是让他生不如死。每次吸痰的时候，他的呼吸肌没有力量，根本咳不成嗽，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有时我看他的脸色已经变紫了，赶紧去请护士来吸痰，可她们太忙一时来不了，就让我帮他吸，我弄了两次以后就再也不想帮他吸下去了，他实在是太痛苦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意志力还是比较坚强的，硬是支持了下来。去看他的朋友，还有一些同事都说，如果是换了他们自己，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脊髓损伤是非常可怕的，致残率非常高，在国际上都是一个难题。我们国家的体操运动员桑兰，美国扮演超人的克里斯多夫，都是意外受伤颈椎骨折以后造成脊髓损伤的，一直都是高位截瘫。尤其是扮演超人的克里斯多夫，并发症导致他呼吸肌衰竭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人的颈椎总共有7个椎体，杨贵荣除了第一椎体以外，第二、四、六几个椎体全部都损伤骨折了，和他一起入院的脊髓损伤病人大多数人是由于车祸，一两天人就不在了，杨贵荣算是死里逃生被抢救了过来。

2007年全国第七届残疾人运动会在昆明举办，去年12月份的时候，省残联来到43医院脊髓损伤科看望颈断病人，为轮椅橄榄球比赛挑选运动员。医生见杨贵荣康复好转，就推荐了他。

何婷：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专门要颈椎断的病人，那些胸腰断脊髓损伤的都没有选，而且杨贵荣手当时还不能动，怎么能去参加体育比赛呢？教练向我们解释，说是轮椅橄榄球这个运动是从颈脊髓伤这些病人发展起来的，以前我国对这项运动还不是太了解，都是找一些小儿麻痹、下肢受损伤但上肢功能很好的病人去参赛，结果得不到国际上的认可。现在，要参加比赛，就要按国际规定办。

杨贵荣：于是我在今年四月就到了残联在（昆明）海埂的训练基地，参加集训。第一次接触轮椅橄榄球运动，我连运动轮椅都做不住，身体放上去人就倒向一边，因为腰上没有力量，身体也比较虚弱。后来他们用布带把我绑在运动轮椅上，两天以后，我自己才能在轮椅上坐稳了。只是我仍推不动轮椅，因为手上没有力气，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何婷：我鼓励他，跟他说没有关系的，我们先去看看，去了解一下。我心里，最主要的是想让他看一看那些残疾人是怎样生活的。

轮椅橄榄球是专门为颈断病人设置的一项运动，参赛运动员根据伤残程度轻重打分，杨贵荣病情最重也就是最低分0.5分，伤情好一点的可以达到的3.5分左右。每一场比赛参赛运动员伤残总分不得超过8分，有高分上场也就要有低分上场，这样这支队伍才算完整。

杨贵荣：我们向残联把运动轮椅借过来，在外面的网球场上一个人开始练习。经过一个多月的锻炼，从原来的滚不动轮椅，到慢慢地能滚动半圈……一个月以后，我已经能围着网球场一个下午滚上五六十圈，残联领导过来看后也非常高兴，说像我这样已经完全可以上场参加比赛了。在这种情况下，我重新回到了残联在海埂的训练基地参与他们训练。

何婷：他腰腹部的力量增加了，而且可以靠手腕的力量来推动轮椅。最重要的是，他看到那些残疾运动员对生活的态度非常阳光、非常快乐的一面，受到了感染。他不止一次向我说起轮椅女篮的队员们，跟她们在一起训练，对他的触动是非常深的，特别是她们笑对人生的态度。

杨贵荣：我刚过去的时候，所有的队员当中我的状态是最差的，但是经过半个多月的强化训练以后，我就已经不是最差的一个了。当然训练是很艰苦的，我记得才强化训练了一个多星期，我的肩膀就肿起来了，晚上陪护帮我按摩的时候，我疼得龇牙咧嘴的，但还是那句话，要坚持。

艰苦的训练后，终于迎来了紧张的比赛。杨贵荣从一开始的替补队员逐渐过渡到了主力队员。

杨贵荣：我儿子嘻嘻也给了我很大鼓励。儿子今年已经7岁了，如果我不出事的话，他去年就要读一年级了，当时大家都在忙我的事，只好让他重新读了一个学前班。当时儿子非常委屈，因为在他们幼儿园的小孩当中，他也算是聪明的。难道他比别的小朋友学习差吗？还是他妈妈跟他做思想工作后，他才接受了重读的现实。

去年他代表曲靖市到昆明参加“希望之星”儿童英语比赛，得了个三等奖。他拿着奖状对我讲：爸爸，爸爸，我已经得了一个第三名，去参加运动会去比赛，你一定要得个冠军。我说：好，我得冠军，你得第三名。孩子真懂事，特别是从我出事以后，他比以前要懂事多了，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比赛开始了，第一场、第二场我是作为替补队员上场，从第三场对北京队以后，我就成为主力队员了。虽然我的（伤残）分是最低的 0.5分，能成为这些运动员中的一员，我感到很自豪。全国总共有八支队参加轮椅橄榄球的比赛，比赛场地就在红塔体育训练中心。第一场我们对阵的是上一届的冠军队河北队，没想到我们赢得很轻松，竟然以10多分的优势取得了胜利。第二场对阵的也是一支强队――山东队，仍然是以我们大比分领先赢了。我甚至有这样一种想法，冠军稳定是我们的了。

何婷：他情况一天比一天好，接连参加了好几场比赛。他说，有一天43医院的医生护士组织去看他们的比赛，因为从他们（脊髓损伤）科抽了三个人去，大家都在喊“杨贵荣，加油！杨贵荣，加油！”他非常激动，本来推动轮椅还有困难，那一场却表现得很好，阻挡了几个比较重要的球。

杨贵荣：第三场比赛我们是对北京队，是实力最强的，他们建队伍的时间也长，已经练了三年多，而我们的这支队从成立到参加比赛三个月都不到。最终，我们以6分之差输了。比赛结束后，我的情绪都要失控了，我、还有我们的队员是尽了最大努力的，从场上的队员到场下的观众，都流下了眼泪，我不服气，实在不服气。在教练和队员的安慰下我放下了包袱，在接下来的第四场重新开始越打越好，一直到对广东队的那场，一鼓作气拿下了第二名。

通过参加这次残运会，我最大的收获不是获得了银牌，而是心态上的一种收获。从最初训练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残疾人运动员的精神状态，到比赛的时候，看到来自全国各地不同残疾程度的运动员，他们的精神面貌，他们的拼搏精神，给了我极大的震动，就像我们的口号那样：输球不能输人，人残志不残。而且，我懂得我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我还是红云人，比赛倡导的这种精神跟我们红云人的精神是一致的，也就是自强不息，拼搏不息。

何婷：他们比赛完了以后，一起到昆明街上逛，都是清一色的轮椅。市民们都说轮椅橄榄球和轮椅女篮为昆明人增了光，很多人都主动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和他们握手。从此以后，他人开朗了很多，心情也更好了，他又回到43医院进行康复锻炼。

平常我们会聊很多，比如体操运动员桑兰受伤前后的事情，他决心就是再苦再难也一定要坚持锻炼下去。我也说，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我们会一直支持他。

经过紧张的比赛，杨贵荣他们队夺得了银牌。比赛的经验给杨贵荣带来了全新的生活态度，使他能够积极面对伤残的现状。

杨贵荣：应该说，我是死过几次的人了，对于生死已经看淡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亲情和友情。从我出事到现在，没有亲人和朋友的关心、支持，没有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的话，可能我也挺不到今天。我不会忘记，我住院以后，不断有亲朋好友、厂里的同事、领导来看望我。就是后来转到昆明住院，厂领导借到昆明办事的各种机会来看望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何婷：杨贵荣受伤以后，对我们、对家庭、对儿子的影响都非常大。原来我们有很多打算，比如说，2008年开奥运会的时候，我们想带儿子去北京看看；他查了很多资料，准备买一辆汽车，等等，这些计划全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泡影。现在他住院的费用应该说相当的高，我们不得不把房子也卖了，他的病给我们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不过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的病逐渐有所好转，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最对不起的是我们的儿子，杨贵荣受伤以后对儿子的影响很明显。本来他是一个很活泼、很调皮的孩子――许多人都奇怪我们为什么给孩子取个小名叫“嘻嘻”，那是因为以前他随时都是笑嘻嘻的。可过去的一年中，儿子的笑容明显减少了。有一次，儿子跟几个小朋友在楼下玩，看到好几家人在搬新房子，就跑回来问我，为什么我们家不搬。我告诉他，我们要给爸爸治病，他就一直拉着我的衣服说：“妈妈，我们不要卖房子，等爸爸好了以后他还会苦钱回来的。”说得我心里酸酸的。

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对杨贵荣，我始终跟他们说，我们是有希望的，他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要锻炼好，这样才能预防并发症，一系列的并发症。

杨贵荣的妻子原本是医院的医生，在杨贵荣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她一直陪护在他的身边。现在她不得不回到会泽人民医院上班，成为家里仅有的经济来源。他把照顾杨贵荣的事托付给了母亲和康复中心的护理人员。她一边上班照顾孩子，一边开始钻研颈断病人康复与护理方面的知识，为未来的生活做打算。

何婷：感谢他受伤以来厂里面的领导、职工同事对我们的关心和帮助。他就要回家了，我们要把住房调到一楼去。房屋也要做一定的改造，这些我已经找了一些相关的书，做了相关的计划。房屋必须改建成适合坐轮椅的人居住的那种环境，不能有台阶，楼梯要改成坡道，门的宽度也要改改……有很多事很多的事，都等着我们去做。

环顾四周，在墙角处有一幅没有画完的钢笔画。杨贵荣酷爱钢笔画创作，这幅未画完的珠穆朗玛峰在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归。祝愿他早日康复，以山的坚毅走在新的生活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