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如果大雪封门》节选批读

时间:2022-10-11 09:12:50

徐则臣《如果大雪封门》节选批读

作家简介

徐则臣,当代著名青年作家。1978年生于江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耶路撒冷》,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居延》《古斯特城堡》,散文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作品集《通往乌托邦的旅程》等。曾获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意、荷、日、俄、法、蒙等语。

作品简介

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发表于《收获》杂志2012年第5期,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徐则臣再次聚焦“京漂”中的“小人物”:“我”、行健和米箩以贴小广告为生,严寒、贫穷和劫难并没有使他们消沉、倦怠。“我”因鸽子的机缘而结识了高考失利的青年林慧聪,林慧聪从海南投奔至京城的叔叔,只为了实现一个梦想――看一场真实的大雪。天地间的这场“宏大叙事”让他觉得无比“壮观”,几乎有了“喝令三山五岳”的豪气。即使鸽子一只只丢失,慧聪面临着被二叔“炒”掉的危机,他唯一关心的却是《天气预报》中大雪将至的消息。

为了这个梦想,寒冷的冬天,他每天在北京广场放鸽子,然而,让他不得其解的是:鸽子的数量总是无端地不断减少。就在林慧聪无可奈何地接近离开北京之际,一场大雪终于从天而降,鸽子失踪之谜在被揭秘之时也被埋葬……

节选批读

……

这个叫林慧聪的南方人,竟然比我还大两岁,家快远到了中国的最南端。去年高考结束,作文写走了题,连专科也没考上。当然在他们那里,能考上专科已经很好了。考的是材料加半命题作文。材料是,一人一年栽三棵树,一座山需要十万棵树,一个春天至少需要十三亿棵树,云云。挺诗意。题目是《如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写《如果大雪封门》。说实话,他们那里的阅卷老师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看见过雪长什么样,更想象不出什么是大雪封门。他洋洋洒洒地将种树和大雪写到了一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逻辑。在阅卷老师看来,走题走大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对半都没考到。

父亲问他:“怎么说?”

他说:“我去北京。”

在中国,你如果问别人想去哪里,半数以上会告诉你,北京。林慧聪也想去,他去北京不是想看天安门,而是想看到了冬天下大雪是什么样子。他想去北京也是因为他叔叔在北京。很多年前林家老二用刀捅了人,以为出了人命,吓得当夜扒火车来了北京。他是个养殖员,因为跟别人斗鸡斗红了眼,顺手把刀子了。来了就没回去,偶尔寄点钱回去,让家里人都以为他发大了。林慧聪他爹自豪地说:“那好,投奔你二叔,你也能过上北京的好日子。”他就买了张火车站票到了北京,下车脱掉鞋,看见脚肿得像两条难看的大面包。

二叔没有想象中那样西装革履地来接他,穿得甚至比老家人还随意,衣服上有星星点点可疑的灰白点子。林慧聪出溜两下鼻子,问:“还是鸡屎?”

“不,鸽屎!”二叔吐口唾沫到手指上,细心地擦掉老头衫上的一粒鸽子屎,“这玩意儿干净!”

慧聪住七条巷子以南。那房子说凑合是抬举它了,暖气不行。也是平房,房东是个抠门的老太太,自己房间里生了个煤球炉,一天到晚抱着炉子过日子。她暖和了就不管房客,想起来才往暖气炉子加块煤,想不起来拉倒。慧聪经常半夜迷迷糊糊摸到暖气片,冰得人突然就清醒了。他提过意见,老太太说:“知足吧你,鸽子的房租我一分没要你!”慧聪说:“鸽子不住屋里啊。”“院子也是我家的,”老太太说,“要按人头算,每个月你都欠我上万块钱。”慧聪立马不敢吭声了。这一群鸽子,每只鸽子每晚咕哝两声,一夜下来,也像一群人说了通宵的悄悄话,吵也吵死了。老太太不找茬算不错了。

“我就是怕冷。”慧聪为自己是个怕冷的南方人难为情,“我就盼着能下一场大雪。”

大雪总会下的。天气预报说了,最近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将要进京。不过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大部分时候你也搞不清他们究竟在说哪个地方。但我还是坚定地告诉他,大雪总要下的。不下雪的冬天叫什么冬天。

完全是出于同情,回到住处我和行健、米箩说起慧聪,问他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屋里的暖气好,房东是个修自行车的,好几口烧酒,我们就隔三差五送瓶“小二”给他,弄得他把我们当成亲戚,暖气烧得不遗余力。有时候我们懒得出去吃饭,他还会把自己的煤球炉借给我们,七只鸽子都是在他的炉子上煮熟的。

……

“我一直想到你们的屋顶上,”慧聪踩着宝来的凳子让自己站得更高,悠远地四处张望,“你们扔掉一张牌,抬个头就能看见北京。”

我跟他说,其实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高楼就是大厦,跟咱们屁关系没有。我还跟他说:“穿行在远处那些楼群丛林里时,我感觉像走在老家的运河里,一个猛子扎下去,不露头,踩着水晕晕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见大雪把整座城市覆盖住。你能想象那会有多壮观吗?”说话时慧聪辅以宏伟的手势,基本上能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门”了。让我动用一下想象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顶上我能看见什么呢?那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将是银装素裹无始无终,将是均贫富等贵贱,将是高楼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积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可是鸽子继续丢,大雪迟迟不来。这在北京的历史上比较稀罕,至今一场像样的雪都没下。慧聪为了保护鸽子几近寝食难安,白天鸽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着跑,一直跟到它们飞回来。夜间他通常醒两次,凌晨一点半一次,五点一次,到院子看鸽子们是否安全。就算这样,鸽子还是在丢。与危险的数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箩都看不下去了,夜里起来撒尿也会帮他留一下心。他们劝慧聪想开点儿,不就几只鸽子嘛,让你二叔收回去吧,没路走跟我们混,哪里黄土不埋人。只要在北京,机会迟早会撞到你怀里。

慧聪说:“你们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们;我从南方以南来。”

终于,一月将尽的某个上午,我跑完步刚进屋,行健戴着收音机的耳塞对我大声说:“告诉那个林慧聪,要来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气象台这么说的?”

“国家气象台、北京气象台还有一堆气象专家,都这么说。”

我出门立马觉得天阴下来,铅灰色的云在发酵。看什么都觉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当代商城门前找到慧聪时,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着啤酒肚,大衣的领子上围着一圈动物的毛。“不能干就回家!”林家老二两手插在大衣兜里,说话像个乡镇干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样,这里讲究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慧聪低着脑袋,因为早上起来没来得及梳理头发,又像雷震子一样一丛丛站着。他都快哭了。

“专家说了,有大雪。”我凑到他跟前,“绝对可靠。两袋鸽粮。”

慧聪看看天,对他二叔说:“再给我两天。就两天。”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二锅头和鸭脖子。一定要坐着看雪如何从北京的天空上落下来。我们喝到十二点,慧聪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没看见。夜空看上去极度忧伤和沉郁,然后我们就睡了。醒来已经上午十点,什么东西抓门的声音把我们惊醒。我推了一下门,没推动,再推,还不行,猛用了一下劲儿,天地全白,门前的积雪到了膝盖。我对他们三个喊:

“快,快,大雪封门!”

慧聪穿着裤衩从被窝里跳出来,赤脚踏入积雪。他用变了调的方言“嗷嗷”乱叫。鸽子在院子里和屋顶上翻飞。这样的天,麻雀和鸽子都该待在窝里哪也不去的。这群鸽子不,一刻也不闲着,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挠的地方都挠,就是它们把我们的房门抓得“嗤嗤啦啦”直响。

两只鸽子歪着脑袋靠在窝边,大雪盖住了木盒子。它们俩死了,不像冻死,也不像饿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说,这两只鸽子归他,晚上的酒菜也归他。我们要庆祝一下北京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收音机里就这么说的,这一夜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下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晒一段读书笔记

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大雪来自无限广阔的天空,意味着爱、纯洁、梦想和超越。对于来自南方之南的慧聪来说,即使从没见过大雪,源自精神世界的意象已足以让他沉浸在那个未知世界。

林慧聪高考落榜,满怀期待进京,感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细致入微地描摹,冷峻而现实的笔法。谁不想衣锦还乡?但很多人住在北京,却从未抵达它生活的核心,在逼仄的生活中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的尊严。

住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巷深处,过着一天又一天茫然的生活,寒冷、失意、平淡,而又有着隐约的紧张和释放。面对生活的围困,人们有痛苦的反抗,却也心怀善意,有着苦中作乐的智慧。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而即使挣扎在城市底层,他们卑微的生活中同样会有人性最深处的善良和美好。

也许,大雪可以制造平等、制造温暖、制造熟悉的亲人。大雪封门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坦的,美丽的,不再有起伏、不均。

慧聪唯一的梦想就是看到“大雪封门”的景象。每天他都害怕,不是因为鸽子一只接一只地丢失,而是怕叔叔会在大雪到来之前,就把他赶回老家。

北漂的人渴望在奔跑状态中寻找心灵的安静,在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渴望一场安静的大雪来压服、净化那发源于绝望的奔突的情绪。这群不知所终的年轻人,和鸽群一样,原本来自于自然,偏偏要寄居于城市,内心却游离不知寄托之地。

大雪终于来了,人为之癫狂,鸟也为之疯魔。“鸽子”是小说最重要的意象,“大雪”是小说最有价值的象征。然而当双方第一次接触时,带来的却是鸽子的夭折。是鸽子无法体会大雪的静谧之美,还是梦中的大雪本身就是――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学一种写作手法

在这篇小说中,徐则臣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意象写作手法。大雪是小说中最重要的意象,被冠以美轮美奂的光芒。而事实上,大雪不过是这世界虚幻的装饰,一尘不染是短暂的假象,雪融化后,世界会变得更加肮脏。

那么,作家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对这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才是我们能够在如此不完美的世界活下去的动力。一个人的内心里总会藏着些隐秘的愿望,因为夙愿难平,因为种种错过的机缘,它在我们心中纠结、缠绕,挥之不去。对小说中来自南方乡村的青年来说,大都市的生活恍若梦境,现实却不免艰难,但他们一直生活得认真严肃,满怀理想,也许,慧聪心中的大雪始终是纯洁无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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