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时间:2022-10-26 08:10:36

【文前小语】

伤春悲秋,这是人类共有的情绪,人类把它们唱在歌里,写在诗里,千百年来咏叹不尽。其实在这共有的情怀里,潜藏更多的是对生命的咏叹。时间的无可挽系,让生命变得匆匆,花谢犹有花开时,人生却无再少年。生命是一场单程旅行,一旦上路就不会再回到出发的地方。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伴着这样的咏叹,我们变得凝重,也更感到了生命中时光的珍贵,而这样的咏叹经典,同样出自《诗经》。

张勇耀,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会员,多家报刊专栏作者。出版有散文集《会唱歌的蝴蝶》,散文小说集《风中飘过村口的影子》等。现居太原。

自然总是给我们以无穷启示

我们看天的浩渺,看地的沉厚;看水的流动,看山的坚韧;看树的挺拔,看花的绚丽;看鸟的欢快,看鱼的自由……看着看着,我们就看到了自己,或者说,它们都变成了我们的镜子,折射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状态。天空说:心胸要宽阔呀;大地说:为人要厚道呀;水说:要刚柔相济有智慧呀;山说:要抬头挺胸不屈服呀;树说:要向着阳光生长呀;花说:要趁着恰当的季节开放呀;鸟说:要珍惜自己的天空呀;鱼说:要享受自由的美丽呀……是的,它们都会说话,而这些话我们什么时候能听得懂,却全在于我们自己的悟性。

《诗经》时代,一位诗人看到了一只漂亮的蜉蝣,那种有着透明得如同薄纱一样羽翼的小虫子,突然感到了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惊惧。因为他从这美丽得令人心碎的小虫子身上,陡然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所有人类的宿命。他情不自禁地吟咏: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啊蜉蝣,你有着薄纱一般并且泛着生命光泽的羽翼,就好像我们人类,穿着自认为能够让自己以最佳形象出现在这世间的最华贵的衣服。然而我的心是如此的忧伤啊,因为你和我,将有一样的归宿。

说衣裳“楚楚”,是因为在《诗经》时代,只有楚国人能够织出那样一种薄如蝉翼的华丽丝织物来,穿着那样的华贵衣裳,美女们自然“楚楚动人”。然而穿着这样的衣服又能怎样呢?最后的结局也还是死亡。诗人如此感叹,是因为他知道,蜉蝣这种昆虫,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到一周左右,常常是“朝生暮死”。长着精美绝伦的翅膀又能怎么样呢?生命短暂,人和蜉蝣都终将归于尘土,那是一样的归宿啊。

诗人接着反复咏叹: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采采:光洁鲜艳的样子。归息:意思同“归处”一样,都是指归宿,即死亡。这一节与上一节意思完全相同,只是强化了咏叹的效果。

第三节意思略有改变: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掘阅:挖穴而出,“阅”通“穴”。麻衣:白色的衣服,指蜉蝣的翅膀是白色的,就如同古代诸侯、大夫等统治阶级日常穿的衣服。说(shui):住,居住。蜉蝣挖穴而出,就如人生命的开始。雪白的翅膀扇动着一个生命全部的渴望和喜悦,正如我们出生后穿上了代表着人类尊严的各式衣服,开始我们短暂的一生。然而蜉蝣以极快的速度死亡了,那曾经的渴望和喜悦都像一阵风消融在空气之中,仿佛它从来不曾来过。我们人类呢?我们拥有如此短短几十年的生命,死亡之后,又会有什么留在这世上,证明我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诗人的千年之叹,穿越时空,直抵我们的内心。

事实上,几千年来人类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叹息。在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河流从我们身体里穿过的时候,死亡的阴影就时时在我们的身边徘徊。活着是美好的,而且我们人类可以活出比其他生物更高的质量,我们懂得以人的方式来装饰自己,懂得追求美的姿态,懂得寻找让自己幸福和丰富的方式。然而放在死亡的阴影下来看,我们曾经精心的装饰、爱美的姿态、追求幸福的过程,都显出一种巨大的无奈与哀伤,有时甚至显得有些讽刺。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消费自己的生命?――是的,消费,我们的祖先或者说就是父母,是为我们买过在这世间暂住的票的。

这就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给予我们的启示,向我们提出的最高级别的问题。

漫漶在《诗经》中的生命意识

两千多年来,人类一直都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可以说,《诗经》中到处都充满了这种生命意识,我们的古代先民们早就在时光的流逝中思考人生的意义。

阅读整部《诗经》,我们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大量的时间名词与时间副词,“岁”“年” “月”“日”“春”“夏”“秋”“冬”“夙”“宵”“夜” “晨”“昏”“朝”“夕”“蚤”“早”“晏”“昼”“旦”“莫(暮)”“肇”“自”“今”“昔”等等。这里代表的是先民对时间概念的明晰,以及先民对时间的深切感受。时间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先民从对时间的感受中体悟了生命的存在。日月出没,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其中都有时间的影子在游走。在现代科技手段下,我们可以使用慢镜头,用半个小时看一朵花开放的过程;然而也可以使用快镜头,十几秒就历尽日出日没、春夏秋冬,甚至可以让一张婴儿脸迅速老年。但我们的先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科技手段,他们以最原始的纯朴心性,从真实的日月轮回、生死契阔中感受时间的消逝、生命的无常,于是发出了深沉的感叹,当然也有美好的感叹。《诗经》中“怊”“逝”“迈”“除”“永”“就”“将”等描写时间的词汇,就包含着迅速、消逝或长久的意思,我们的先民已经认识到时间是漫长无尽的、永恒的,同时也是易逝的。时间的漫长越发反衬出个体生命的短暂,时间的易逝又促使他们思考如何增加生命的密度,提高生存的质量。

《诗经》时代,我们的先民们关于如何消解生命短暂带来的悲剧因素,得出了两种思考结果:一种是“乐”,即立足当下,及时行乐,以乐消忧,正如《秦风・车邻》中所说的,“今者不乐,逝者其耋(dié,指年老)”,“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另一种是“戒”,即时光易逝,生命有限,人类要利用有限的生命,职思其居,兢兢业业。

第一类的代表诗作是《魏风・山有枢》。这是一首很有趣的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贴心”的数落,让我们既感觉亲切,又觉得这其中的悲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短歌行》)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曹植《薤露行》)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曹植《箜篌引》)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张华《壮士篇》)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陆机《猛虎行》)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陶渊明《杂诗》)

而因为在现实中不能施展抱负,又不愿与时代同流合污,不少人选择了寄情山水,隐逸乡间,在看似闲适的吟哦中,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竹林七贤”以及陶渊明等人可以说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阮籍曾写过82首《咏怀》诗,其中有不少就表达了对时光易逝的伤感。比如“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逍遥未终晏,朱阳忽西倾。蟋蟀在户牖,蟪蛄号中庭”“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等。在阮籍笔下,人和自然界的一切生命都是倏然而逝的,从年轻到衰老、死亡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既然如此,生命的意义何在?人们一切行为的价值何在?诗人于天地之间久久徘徊。

到了唐诗宋词中,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时代的原因,对这种思考呈现出了更为生动的意象、更为精美的表达。常见的意象如“日月”“白发”“花”“流水”“更漏”等等。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物的长久不移与人生换代的迅疾,道明了时间于物于人的秘密。再比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将进酒》)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李白《古风》十一)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四时如逝水,百川皆东波。青春去不还,白发镊更多。

(孟郊《达士》)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晏殊《破阵子》)

甚至有的直接就用了“蜉蝣”的意象。如苏轼《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时间的变迁在自然景物上留下的痕迹相对说来并不显著,若干年过去了,树木衰而复荣,山川面目依旧,但人事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放眼历史的长河,天地悠悠时间无尽,自己的生命不过是那长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浪花。时间的无穷与自身的渺小,构成了人生的大悲恸。

没有人能延长生命的长度,但我们可以做的是增加生命的厚度和密度。珍惜时光,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便成为诗人们对抗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积极呼吁。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汉乐府《长歌行》)

人生贵壮健,及时取荣尊。夏禹惜寸阴,穷治万水源。栉沐风雨中,子哭不入门。

(苏舜钦《夏热昼寝感咏》)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陶渊明《杂诗》其一)

此类诗句还有很多,可以说举不胜举。

从《蜉蝣》出发,中国的文人们一直试图通过内心的追问,得到关于生与死、生的意义和价值的答案。然而这终究是一道难题,因而人类就不免常常笼罩在一种彻骨的悲凉之中。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对死的忧伤、困惑、追问,归根结底是表现着对生的眷恋,这也是人心中最自然的要求。正如阮籍《咏怀诗》其七十一所写:“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也谨以这句诗,送给那些还在挥霍生命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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