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去拍那些你没感觉但看起来很酷的东西”

时间:2022-10-10 09:16:18

“我祖父是中国人,其实泰国人跟中国人很像,都不喜欢丢面子,你在国际上拿了奖,产生了影响力,他们就会跟你谈,听你讲话。”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说。他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在2010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拿到金棕榈大奖,泰国总理亲自接见了他。

在此之前,他在红衫军和政府军互掷的燃烧弹里狼狈地取得前往欧洲的签证,在宵禁时蜷在机场旅馆里等待那架会载着他通往荣誉的航班。再往前一点,他的《综合征与一百年》因为含有和尚弹吉他和放风筝的镜头,未能通过审查,被泰国政府禁映,他在网上发起一个在线投票的运动,为自己的电影声援。

“我们没必要像西方一样上街抗议,法国人每天都在游行,简直停不下来。当然,这是我。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更困难,我只想鼓励他们继续做想做的事,因为有了这个例子(指在线投票)以后,审查机构再作决定时就会犹豫。”无论你是否看过他的电影,阿彼察邦的所作所为的确很有说服力。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强硬的人,实际上,当他和男朋友一起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时,倒像两个会受人欺负的男学生。他说话时声音轻而平缓,反复强调自己的内向和不善言辞,“电影是唯一一件我不害怕去做的事情,如果不拍电影,我现在大概就只是待在家里。”

阿彼察邦跟他的电影一模一样。轻淡的画面总是填满绿色和白色,节奏慢到几乎看不到叙事的痕迹,总是关于日常生活,过去的现在的,洋溢着他泰国东北部故乡的风情。比如《综合征与一百年》,就是来自他父母的经历和他自己的童年回忆。

作为一对小镇医生夫妇的儿子,阿彼察邦大部分童年时光都在医院里度过:树、昆虫,木制的建筑,阳光在池塘里流淌,病人絮絮叨叨地向医生讲述自己的病情……他的电影能把你带回到那里。

“那种环境让我开心,医院像一个寺庙,稳固又沉静,一个美好的地方,让人们得到治愈。你去看医生是因为你病了,你跟医生说‘我有问题’,这很正常,如果你没病,那才是有问题呢。这就是生活。”

他的电影总是让评论家头痛。从来没有人拍过这样的电影,甚至连描述起来也是困难的,因为那些影片是无数微妙情绪毫无顾忌又浑然一体的结合:《综合征与一百年》的医院,在影片前半部分是几十年前的乡村诊所,后半部分又成了现代化的大医院,甚至主角也从女医生变成了男医生;《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忽然插入了一段与其他部分毫不相干的泰国传说,那是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故事;《热带疾病》的前半部分表现闲散的小镇生活,后半部分却深入丛林,一个士兵与虎灵对视后变成了老虎……

阿彼察邦对此有自己的解释:《综合征与一百年》里,两个人凝视一株野兰花,说它“看起来缺乏形态和秩序”,但毫无疑问是美丽的。正如他的电影。

“电影是感觉的艺术,我不想讲道理,如果观众要听道理,他们应该去看书,电影院是一个寻找感觉的地方。”

他在感觉上天马行空,在技巧上却谨慎无比。 “我不怎么移动镜头,我担心这样会显得太商业了,有些人不停地移动摄影机,想引起观众的注意,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大的问题,风格会毁掉情绪。”

医院的走廊在他的镜头下像一个白色的迷宫,门开了关,关了又开,压抑而封闭,“我想表现我们所生活的现代,更加地与世隔绝”。

(上图)《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的结尾,布米叔叔的葬礼结束后,家族的三个成员:姨妈、侄子和妹妹在旅馆房间里休息、闲聊、清点亲朋好友送来的礼金。侄子是个和尚。

就是这样一个世俗、琐碎无比的场景,却被导演赋予了别样的意味:在下一场戏中,侄子提出出去吃饭,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侄子和姨妈出现在一个有卡拉ok的餐厅里,而三个人的分身则还在房间里看肥皂剧。这种奇诡的神秘主义在阿彼察邦的影片里随处可见——身体、环境和人际的关系时而细腻真切,时而又随时消失不见,羁绊与自由几乎同时出现并带来巨大的张力。

很少有人能将日常生活、梦幻与神秘结合得如此无隙,前一分钟是一家人在阳台上吃晚饭,后一分钟就出现了死者的魂灵和林中精怪——但你丝毫不感觉突兀,就像一个人忽然做了一个梦,或者刚从梦中醒来,游荡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混沌世界。

阿彼察邦对时间与空间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敏感。“我百分之百是一个怀旧的人”。他说。他喜欢美国先锋电影导演玛雅·德伦,她的影片在时间里流动,一支玫瑰在流动中变成一把刀。阿彼察邦的电影看一次可能没有用,在第二遍、第三遍时,你才能感觉到来自不同年代的时间之流怎样在他的记忆里翻滚、冲击和融汇……

对空间的熟稔可能来自于阿彼察邦学建筑的经历。他本科研读建筑,因为不信任泰国的电影教育。“建筑跟电影是很像的,它们都用空间向人们展示体验,从一点走向另一点,灯光与阴影,同一个地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觉。我的电影像建筑一样立在那里,每个观众都会给出不同的反应。”

在这个时空组成的坐标中,他描述着内心和世界的样貌,好的艺术家都是精确的艺术家,但伟大的艺术家总是超越精确——阿彼察邦一遍遍地深入丛林。“我对晦暗、模糊、神秘的原始丛林的爱和恐惧,伴随着电影,渐渐成了毒瘾。”

《热带疾病》结尾漫长的丛林探险,可能是《现代启示录》以来最好的一场丛林戏。镜头逐渐探入自然的黑暗之心,热带雨林与人心的神秘和恐怖缓缓逼近,你跟随他的脚步,被无限的不可知吞没,然后重生。

“军政府总是鼓吹他们的观点、道德和价值观,这会产生一些问题:生之为人的意义何在?个体的权利又何在?于是我们投身艺术,去写,去拍,因为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国家,与此同时,它又如此丑陋。”他垂下眼睛,好像在自言自语。

问:你现在的生活怎样?

答:现在清迈,跟男朋友和一条叫金刚的狗住在一起。清迈是一座现代城市,很简单也很无聊,时间过得很慢,给我家的感觉。

问:为什么总是拍摄自然风光和热带丛林?

答:因为想表达人和自然本性的东西。在规则社会里,我们必须伪装,但是在丛林里,我们更加真实。在剥除了社会规则对一个人的期待之后,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角色追求自由,他们从社会、生活和身体里摆脱出来,身体也是羁绊,其实人是可以跟动物互相转换的。

问:你相信转世吗?

答:生活在泰国,转世就像是天经地义的。后来我拍了一些电影,访问了很多人,有的人说自己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但是知道得越多,我越需要证据,证明这个的确是存在的。现在我觉得需要说“不”。

问:但你在《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还是讲到了转世,你是佛教徒吗?

答:因为这是一种童年记忆嘛,小时候有很多这种东西。布米叔叔有我父亲的影子,不完全是他,但是他身上的孤独和快乐都在。我父亲去世了,片子里有他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电影像一个时间机器,让生命的不同时段重现。

佛教是一种总在改变的宗教,它的核心是精神和自觉,我必须要说我是一个佛教徒,因为生在那个环境里,它已经成了血液和身体的一部分。

问:谈谈你的童年生活吧。

答:当时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我只能在医院里活动,跟我玩的也都是医生的孩子,真的很封闭,也不怎么社交,总是到电影院去。我很害羞,因为我妈也很害羞,不知道怎么表达快乐和悲伤。她喜欢看韩剧,总说“你什么时候拍一部大团圆的喜剧呀”?

问:你的影片很柔软,不是很戏剧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

答:为了保持开放性。戏剧化太安全了,会引导观众,但我想给观众一些自由,共同分享那段经历,给出不同的解释,我很喜欢看其他人对我电影的解释。

问:你前年得了金棕榈奖,当时泰国在暴乱,你怎么想?

答:我们是一个小国,我不觉得会对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问:你想过拍商业片吗?

答:我不反感主流的商业片,但是我本性不是主流的,我不知道怎么拍那种片子,我这个人可能有点极端,就是想一个人待在一个孤岛上。不过无论是艺术还是商业,你都不能去拍那些你没感觉但是看起来很酷的东西。诚实是电影和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你必须拍你喜欢的。

(右图)这是泰国导演彭力·云旦拿域安的《地球只剩我和你》中的一场。在这部作品中,云旦拿域安启用了日本演员浅野忠信和香港摄影师杜可风。

阿彼察邦并不反对这样的商业制作,事实上,云旦拿域安正是他的好友。“我对他的作品的感觉很复杂,他对人性有非常好的感觉,既本土又国际,但我更爱他早期那些更加个人化的作品。”阿彼察邦评价说。但共同的一点是,两位导演都在努力摆脱泰国电影环境的局限,在阿彼察邦看来,融入泰国影坛小圈子就意味着拍不出好电影来,“泰国电影充满了密密麻麻的废话”。

问:你好像对泰国的教育系统非常不满。

答:我小时候很内向,又很叛逆,我恨老师,我不喜欢那个教育系统,大学时还强迫你穿制服,高中时要剪头发,根本不合理嘛。我讨厌整个系统,尤其是教育系统,让人困扰。

改革起来很难,因为泰国就连一个电影节都充满腐败,泰国被一小群贪婪的手握权力的人折磨,他们不想为国家做任何事情,不像韩国和好莱坞,他们甚至不能讲个能娱乐人的故事。他们喜欢找借口,说这是泰国特色的、有局限的。现在,所有事情都国际化了。看我们国家的作家,他们中有多少能走出局限?日本小说被翻译过来以后,很多人都喜欢看,韩剧简直满大街都是,我们对电影缺乏好的理解。所有事情都是联系的,一个鼓励创造力工作的教育体系并不存在,同一个体系里培养出来的人再为这个体系工作,不会有创新可言。

问:所以你后来去了美国?

答:24岁时去芝加哥,那时候大家都会去美国读书,拿个学位。芝加哥给我更多自由,生活也有了更多意义,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对于一个小镇男孩来说,真是很大的改变,我从更远更大的视角来看泰国,看到了更多的美。真的很好,应该走出去看看。

问:那为什么不在国外拍片呢?

答:泰国还是很美,有很多矛盾,但也很独特,很暴力,又真的很内敛,也很神秘,因为信仰的原因。我在芝加哥时没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我在芝加哥感到自由,但我的根在泰国。

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拍电影,只有你如此成功?

答:我运气很好,当时正好互联网发达起来,人们可以在网上看到我的作品,经济也刚刚复苏。我真的遇到了好时机。

问:电影对你意味着什么?

答:电影让我勇敢。如果没有电影,我就会很孤独,什么也不做。在古代我们会操弄影子,穴居时代的人们喜欢在岩壁上绘画,这是本能。拍电影是人的本能,是个奇迹。

问:你怎么看自己现在的生活?

答:我很满意,生活最重要的是有目标,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目标,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活就是工作,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问: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吗?

答: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一直修改我的电影,但是好在有制片人,有截止日期,所以没有完美这种东西。反过来看它又是完美的,因为我不为我做的任何东西后悔,哪怕它是有瑕疵的。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是一个缠绕在记忆深处的故事:一个老人在临死前遇到了死去的妻子和变成猴灵的儿子,在他们的陪伴下,他穿越现世,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丛林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化为一种“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的存在,完成了生与死的轮转……

这幅照片所拍摄的场景是片中插入的一个小故事:丑陋的公主因无人真爱她的灵魂,跃入水中与一条鱼精交合后化身为鱼。阿彼察邦在片中传达了一种佛学的意味:一个人在剥离了社会和身体的一切期待和约束后,存留下来的东西才构成他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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