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灵犀的《金瓶梅》研究

时间:2022-10-10 09:14:43

姚灵犀的《金瓶梅》研究

虽然大学问家钱锺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那是钱先生为了拒绝太多媒体记者采访的推托之词,我们“读其书,可不识其人”乎?但对姚灵犀而言,他的许多著作都已被湮没了,还需靠从日本再影印回来,关于他的生平资料更是少得可怜,我曾找遍网络所能找到的,就那么一些,而且可信度是存疑的。二。一三年六月一日,因缘际会我见到台湾广川医院院长柯基生先生,目睹柯医生的收藏,正如写过《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of Footbinding)的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分校历史系教授高彦颐(Dorothy Ko)在书中所说:“关于姚灵犀的资料,柯医生的收藏无人能出其右。”是的,全世界的图书馆似乎都没有全套的姚灵犀的《采菲录》,柯医生居然收藏了原版完整的两套(每套六册),另还有一些残本。当然更让人惊叹的是柯医生收藏大陆各省及台湾的“金莲”数目多达上万双,这在全世界的收藏也是无人能出其右。因此曾经见过姚灵犀的历史学者来新夏教授,曾为文感叹连姚灵犀曾长期生活的天津图书馆都只收藏了一套残本的《采菲录》,而姚灵犀珍藏的“金莲”想必也荡然无存。但隔代有知音,柯医生保有姚灵犀的所有著作及未刊的诗词稿《衮雪斋诗词稿》十册、《春还堂存稿》一册、《小惭集》一册,这十二册诗词都是手稿,身为书法名家的姚灵犀(他常为天津《风月画报》题词)将其以线装的形式装订成册,墨迹纸香如故。

从柯医生提供的资料得知,姚灵犀名训棋(此根据家谱,而网上资料误其名为君素),字君素,号衮雪,笔名灵犀。其父名姚箴,母名卞望德。根据他《六六初度》诗云:“朱颜易改笑华颠,枉说诗才老渐圆。初度斟兼元日酒,前生识遍大罗仙。萧斋饱赏青松雪,检府虚传绿水莲。差喜儿孙有余庆,桑榆难得太平年。”而其中自注云:予生于清光绪己亥冬月廿九,为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年周六十六岁,适为一九六五年一月一日也。而网络数据说他卒于一九六三年,显系错误。另,高彦颐在前书中说:“根据他(姚灵犀)的朋友徐振五写于一九六一年的一首诗,姚灵犀出生于己亥(1899)十一月三十日。姚灵犀的最后一首诗作,写就于一九五九年。”此皆明显错误,姚灵犀生于一八九九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就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至于他卒于何年,目前尚无资料,至少到一九六五年元旦他还活着,高彦颐说他最后一首诗作写就于一九五九年,显系没见到《六六初度》诗。

姚灵犀,江苏丹徒人,从他的《六一生日自述》诗得知他生于贫困之家,三、四岁时,家迁到扬州,并人私塾,受业于一位老秀才,也打下了他扎实的国学底子及后来能诗能文的才赋。一九一七年他迁居天津,并娶妻查凤琳。据天津著名昆曲家陈宗枢说:“(姚灵犀)风流倜傥,擅诗古文辞。才思便捷,流寓津门,在天津文艺界颇负盛名,为梦碧词社成员。”梦碧词社由天津著名词人寇梦碧主持,据说“堪称当代词界最具水平、最有影响的词社”。一九二二年姚灵犀去东北,他诗中云:“只身去边塞,戎马多苦辛。秋风落关榆,故乡思鲈莼。”而这年年头他的女儿彤光出生,年尾儿子姚齐也出生了。一家四口,使得他为谋生计不断地奔忙,诗云:“年立赋言归,又逐南车尘。白门未期月,道路生荆榛。仓皇过沽水,另作入幕宾。时作或时辍,遭遇多。”由诗观之,他谋职一直不顺利。一九二五年秋,他在南京督幕时,有好友“唐猗、胡叔磊、毕素波,皆过江来问讯,旧雨重逢,欢言道故。……遂创吟秋词社。事未成,而浙师侵境,先后与猗、叔磊,航海来京师”。一九二六年春,他在沈宗畸处认识傅芸子,沈宗畸读了唐猗、胡叔磊、毕素波、姚灵犀、傅芸子五人的诗文后,奇之日:此五俊也。后来姚灵犀就直隶省署秘书,偕胡叔磊赴天津,公余之暇,仍以联吟为乐。一九二七年初夏,姚灵犀集傅、唐、胡、毕等五人,共成“南金”社。所以取名“南金”,盖取晋朝薛兼等人洛,见张司空的故事。《晋书・薛兼传》:“兼清素有器宇,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颐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日:‘皆南金也。一’唐朝元稹《春晚寄杨十二兼呈赵八》涛:“寄之二君子,希见双南金。”“南金”是比喻南方的优秀人才。“南金”社成立后,“久之同社文稿,集有盈帙,亟谋刊布,乃有杂志之辑。芸子介弟惜华,文学优长,戏剧深邃,此编颇多臂助,亦续入发起之列。并推予主其事……”于是姚灵犀为《南金》杂志社社长兼主编。

一九二七年八月《南金》杂志创刊,姚灵犀担任社长兼主编,编辑有胡叔磊、毕素波、傅惜华等。除总社外,在北京另设分社,分社社长由傅芸子担任。《南金》为三十二开,每期约八十页左右。诗词、书法、篆刻、书画、随笔、杂文、论文等应有尽有,另配有彩色插页。作为综合性文艺杂志,其自诩“内容文字之古雅,图画之清新,印刷之精美,久为世人所称赞,称其为北方唯一最美之文艺月刊”(《南金》第9期广告)。《南金》前后一共办了十期,据柯医生所收藏的合订本观之,姚灵犀每期均找当时名人或名书法家来题“南金”两字的刊名,先后由郑孝胥、罗振玉、金梁、邵次公、樊增祥、叶恭绰、袁中舟、宝熙、陈宝琛、红豆馆主(溥侗)题写。另据《南金》第十期《戏曲专号》所刊载的《本社特别启事》:“本社社长姚君素以事南归,同人公推胡叔磊为津社社长,傅芸子为平社社长兼总编,一切事务统由胡傅二君负责……”也就是说,姚灵犀在第九期出刊后去了南方,姚灵犀南归后,《南金》停刊了四个月,一直到同年八月才继续出版。《南金》的组织机构因此进行了调整,原主编胡叔磊出任社长,主编一职则由傅芸子接任,而这期也成为《南金》最后的绝响了。

姚灵犀在《南金》杂志除了连载《瑶光秘记》小说(该小说后来在一九三八年十月由天津书局出版单行本)外,又发表了《非花记》(只登一期,没写完)、《画诃记》(后收入《思无邪小记》一书)、《鉴戒实录》(上下二篇)等文章。而同时他在天津的《坦途》杂志发表不少的诗词作品,分别是:一九二七年第二期的《金缕曲》、第三期的《金菊对芙蓉》、第四期的《金缕曲》、一九二八年第五期的《宝鼎现》、第六期的《谢赠宝刀笺代作》、第七期的《百字令》、第八期的《湖月》、第九期的《一萼红》、第十一期的《论交》。其中《金菊对芙蓉》是借描写御沟来感怀往事并不如烟,词云:“怨叶流红,残螺涨碧,盈盈自绕宫墙。念良缘无分,好景无常,玉泉一出难回首。想年时,洗象风光,栏干徒倚,有人撅笛,偷谱霓裳。偎暧卅六鸳鸯,记照过眉痕,湔过衣香,更横波阅遍,几度兴亡。荭蔡已冷前朝梦,算朱明,往事凄凉。李花乱起,无情绿水,曾葬红妆。”而《论交》诗云:“承恩不在貌,论交不以利。酒食相征逐,交情安可致。小人率如此,君子重道义。道义日益重,百事无虚伪。小人果敛迹,君子见真谛。试观今之人,谁复知此意。酒食为绍介,势利则谄媚。见而争逢迎,背面即讥议。贤者寒其心,不敢云友谊。貌美有时衰,利尽各猜忌。叔夜久灰心,孝标增愤恚。处之以中庸,先求无怍愧。”谈的是君子与小人及交友之道。由此一诗一词,即可知姚灵犀的诗词造诣了。

提及姚灵犀的名字,最早来自周越然,周越然在写于一九四四年的读书札记《〈金瓶梅〉与〈续金瓶梅〉》一文中,便提到姚灵犀的《瓶外卮言》一书,他说:“《瓶外卮言》为研究《金瓶梅》者最佳最便之参考书,此书于民国二十九年由天津法租界天津书局出版。书内含(一)著者时代及社会背景,(二)词话,(三)版本之异同,(四)与《水浒传》、《红楼梦》之衍变,(五)小札,(六)集谚,(七)词曲等篇,共二百六十页。《小札》系专名或土语之字汇;如盖老(某妇之夫也),色系女子(绝好也),刮刺(勾引也),油水(侵润也),四海(交游广也),眼里火(目中出火,见则心爱也),不听手(不听指使也)等等,无不一一详解之。”《瓶外卮言》在一九四。年出版,对《金瓶梅》有独好的周越然,马上购得该书,而且写下提要,这或许是该书最早的书评。

之后这部研究《金瓶梅》的开山之作――《瓶外卮言》就一直无人提及,如李田意编的《中国小说研究论著目录》、泽田瑞穗编的《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魏子云著《金瓶梅探原》,甚至号称相当完备的《金瓶梅研究书目》(宋隆发编)都不见著录该书。一直到一九八。年三月,旅居美国三十五年,先后任美国劳伦斯大学、耶鲁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中文教授的柳亚子的长公子柳无忌,在台湾的《书评书目》杂志发表《不见著录的一部金瓶梅研究资料》一文,才详细介绍了姚灵犀的《瓶外卮言》。柳无忌教授说:“此书出版于抗战期间早已沦陷的天津,所以一直不为国人所注意,在国内亦未流传。我手头有的那本,为昭和三十七年(1962)日本采华书林重印本,继泽田瑞穗的《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列为‘采华学术丛书’第二号。书前有昭和三十七年采华书林主人的《发刊辞》。”“礼失而求诸野”,没想到被时代湮没的《瓶外卮言》,却在域外的日本被重印出来。

柳无忌对此书的评价云:“这些文章,不论是转载他人的作品,或作者自撰,其贡献与重要性都次于本书下半部的几篇。尤其是实为洋洋大著的所谓《金瓶小札》(100至240页,共140页),凡有关小说中不易解释、隐晦难详的俚言俗语,均‘一一拈出,考其所本’;此类工作,对于《金瓶梅》的读者极有帮助。不仅此,文中有许多条,亦见于其他小说,及剧曲,因此极有参考的价值。此文简直是一部俗语辞典,可以补张相《诗词曲语辞》、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傅朝阳《方言词例释))、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书的不足。此外,如最后二篇《金瓶集谚》与《金瓶词曲》的这种编集工作,亦没有前人做过。”如同三四十年前的周越然,柳教授也道出了《金瓶小札》的重要性,它是解开《金瓶梅》中俚言俗语的一把钥匙,何况它还对这些隐晦难详的俚言俗语考其所本,这非对当时的名物、风俗等等有渊博的涉猎者不能为。而《金瓶集谚》与《金瓶词曲》两文,更有着开创的性质,姚灵犀也意识到了,因此他在《金瓶集谚》后曾有一段话云:“此书方言俗谚,索解甚难。赏奇析疑,殊饶兴趣。先此抛砖引玉,初非贵椟轻珠也。俟有增补订正时,再将《金瓶梅》之批评,前人记述,西门庆、潘金莲之纪事年表,书中人名表,书中时代宋明事故对照表,暨《金瓶写春记》,《词话》本删文补遗等,一并付刊,以成完璧。”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完成这些工作,因为没见到有增订本流传下来。

学者施蛰存晚年写有《勉铃》一文,发表在一九九一年《学术集林》(卷二)。该文释《金瓶梅》的淫具,文字风雅有趣。文章说:“西门庆随身带有一个淫器包儿。这个包儿的内容,属于药物类的有‘闺艳声娇’、‘颤声娇’,这二者是同物异名。有‘封脐膏’。属于淫器类的有‘银托子’、‘硫黄圈’、‘相思套’、‘药煮白绫带子’、‘悬玉环’、‘景东人事’、‘勉铃’。一共只有十种,大概作者所知道的已全部开列出来了。”施蛰存关于“勉铃”的考释,是因(《金瓶梅》第十六回中有一首《西江月》云:“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西门庆释之:“勉铃,南方勉甸国出来的。先把它放人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由此可见,这小玩意儿原为舶来物。施蛰存考据后总结勉铃乃是“一个小铜球,遇热能自跳动”。但他却又不解,“炉”为何物?他认为“用不到放入炉中”。他以为:“缅甸男子以此物嵌于势上,与妇人合欢时使其颤动,以求刺激。”“绝不是放入妇人牝内的”。其实施先生把“炉”字理解成炉子的炉,是错的。“炉”字所指的明明是女阴,这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就有这个解释。我们看一下姚灵犀的解释:

勉子铃即缅铃也。《谈荟》及《粤滇杂记》均详言之。淫鸟之精,以金襄之,其形如铃,可助房中术者。见《辞源》“缅铃”条。又《渔矶漫钞》及他书皆谓鹊不停、石锸,均此物也,而各异其名。

炉,谓女子阴也。亦名曰鼎,皆道家采补之流,巧立之名目也。

而另外施蛰存谈到的几样淫器及,我们在姚灵犀的《金瓶小札》中,也都找到了解答。

周越然有篇《西洋的性书与》文中开宗明义即说:“性书与不同。性书是科学,是小说。性书是医学,是心理学:是谎言,是‘鼠牛比’(案:吹牛皮)。西洋有性书,又有。我国有,而无性书。我们读了性书,多少总得些智识。我们看了多少总受些恶习。”姚灵犀的一些著作可说是性书,包括他的《思无邪小记》等等,而且是相当有系统地探讨到“性”文化。有人推崇张竞生(1888-1970),一九二六年他出版《性史》第一集,社会哗然,使他自己身败名裂,甚至被称为“卖春博士”。但若就他的《性史》而观之,是有些“鼠牛比”,因此后来译著有《性的教育》和《性的道德》,并翻译了英国蔼理士的《性心理学》等书的潘光旦,在《性心理学》的译者自序中说:“在有一个时候,有一位以‘性学家’自居的人,一方面发挥他自己的性的学说,一方面却利用蔼氏做幌子,一面口口声声宣传要翻译蔼氏的六、七大本研究录,一面却编印不知从何处张罗来的若干个人的性经验,究属是否真实,谁也不得而知。”潘光旦对张竞生这种“野孤禅”的行为,是有所批评的。他对张竞生出版《性史》更是深表不满。周越然甚至说:“西洋性心理学中,常载许许多多‘性史’。‘性史’就是个人婚姻前后的实录,心理学家据为研究资料的。首先印行这种数据者,是心理学专家艾理司氏。依科学言,性史全不诲淫。后来张竞生采取了艾氏的意思编《性史》(第一集),为什么大家讥笑他呢?因为张君的著作,确实诲淫。他的那篇董二嫂,是《痴婆子传》的化身,当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张竞生以后的小册子,效慕张竞生《性史》而作的小册子,我见过的,总在一百五十种以上。这样的多,都因为纸张低下的缘故。现在纸张缺乏,马路上喊卖春宫,喊卖(《性史》的瘪三,几乎完全没有了。”时间有时是最好的证明,“搞噱头,耍花招”的把戏,有时只能一时之间哗众取宠,终归要被淘洗掉的。

据陈宗枢说,一九四四年天津尚在沦陷时期,伪教育局局长何庆元出面在法院状告姚灵犀编印诲籍,法院立案审理,经姚多方奔走请托,此案迁延近年余,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不了了之。而据来新夏说:“但当年对此案就有不同传说:有说是传讯,有说是收监。据我父亲说,姚先生被监禁过短时间,但一直没有直接证据。”而据柯医生所藏姚灵犀《出狱后感言》诗云:“……讵知风流罪,忽兴文字狱。蛾眉例见嫉,目横加辱。罚锾二百金,拘絷一来复。方知狱吏尊,始知环人酷。……”姚灵犀确曾因为编撰《采菲录》、《思无邪小记》等性学书籍被视为大逆不道而锒铛下狱。

姚灵犀是一位博涉群籍、很有性格和独到见地的人。来新夏说:“几十年来,很少有人有文论及姚先生和他的著述。我则认为姚先生既非风流罪犯,亦非无行文人,而是一位社会史研究者,文献、文物的收藏家,是一位独具只眼的学者。他是一个小人物,但他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他承受了不该承受的苦难,即使他的著述中涉及‘性’的问题,他也应被认为是性学研究者,至少应和张竞生、刘达临和李银河等人相比论,给他的研究以应有的肯定。”而柯医生也不无感慨地说:“近代名儒姚灵犀因著《采菲录》,详述缠足生活获罪。公元一九四四年当金赛(美国性学研究开拓者)获得企业捐助,专研性学时,姚灵犀因风流罪罚二百金破产,从此东西方性学研究进入消长分水岭。”

今天我们重新点校他的著作,并重新出版它,我们觉得他在当时以无比的勇气,开创了很多的“第一”:他所编《采菲录》,对有关缠足的史料可谓网罗殆尽,而且是前无古人;他所写的《思无邪小记》,记录有关性文化的数据一时罕有其匹;他的《瓶外卮言》对《金瓶梅》词语的辨析也独一无二,而且称得上是“开山之作”。面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著作,我们似乎不该再让它湮没不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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