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孔乙己》的叙事张力

时间:2022-10-10 11:05:59

论小说《孔乙己》的叙事张力

摘要:《孔乙己》是一部热闹而又悲凉的小说。鲁迅先生以审美具象感的形式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而扰攘过后却留下了纵深的思考空间。小说从三个层面一表一里地形成了它的叙事张力及其美学内涵:第一,建构自我的方式与社会期待价值反差形成的张力;第二,孔乙己"自杀"与"他杀"的双重原因对立形成的张力;第三,这个世界的"快活"与"冷酷"的双重面目形成的张力。

关键词:《孔乙己》;叙事张力;美学内涵

中图分类号:G648 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1672-1578(2014)11-0014-02

小说《孔乙己》面世近百年来不断被世人言说。被言说的过程实际上意味着被定性甚至走向锁闭的空间。总体而言,言说鲁迅,言说《孔乙己》者似乎都具有一个相似的话语背景,即反封建的话语系统。这种先入为主的思考模式实际上阻截了文艺批评的更多项的可能性,也就是封闭了作品可能通达的更广阔的天地。如此,对作品的解读即使不是误读,但在泛政治观念的影响下至少会变成一维的、偏执的解读。

走出既定的规则,回归文本,实际上是最好的言说方式。笔者在回归文本的过程中,体认了作品的内在张力,即超越于传统批评的新的可能性。而这样的张力即来自于叙事本身。

1938年,美国批评家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一文中说:"我们公认的许多好诗--还有我们忽视的一些好诗--具有某种共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为这种单一性质造一个名字,以便更加透彻地理解这些诗。这种性质称之为'张力'。""诗的意义就在其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整体。"①

实际上,文学作品作为诗性的存在,其艺术品位必然倚赖于它的张力,即超越于具体时代话语层面的美学内涵。而小说《孔乙己》的叙事张力在于它既包含了五四的时代话语,又具备了超越五四话语的深层美学内涵。

具体而言,表现为三个层面:

1.建构自我的方式与社会期待价值反差形成的张力

孔乙己作为小说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实际上处于一种边缘化的地位。而孔乙己显然是不愿意被边缘化的。于是,他千方百计通过自己的言行力图实现从边缘向中心的突围。这一艰难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其建构自我的过程。当然,身处封建时代的孔乙己不可能在独立个人价值的基础上建构自我,其对自我的建构必然是迎合着众人视野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孔乙己建构自我的基础本身就显得尤为脆弱,充其量不过建构一个毫无个性的时代奴隶而已。因此,从事件的本源来评价孔乙己的行为,便窥出乖谬之处。

而孔乙己在建构自我的过程中又遇到了更为致命的问题,即自我认知和社会本质性期待截然对立形成的反差。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从长衫这一自我包装的道具来看,孔乙己虽一贫如洗,但其骨子里却非常渴望区别于一般的短衣帮,即体力劳动者。"拉康的理论认为,……欲望起源于对某种存在物的缺位的认识,即确认某种事物是令人舒适、愉快、激动、满意的,而这一存在物(有)现在是缺乏的(无),于是便导致追求这一事物的动机。欲望本身包含着某种对象的缺乏感。"②当经济基础尚能作为判断人的阶级阶层的重要指标的阶段,孔乙己却开辟出另外的一套评价体系。问题是,孔乙己站着喝酒到底是站在哪一个位置?小说没有去追究这个问题,恰恰在此显示了作品强大的叙事张力。

在一个很为的角度,孔乙己可谓费劲心思,唯一的一件长衫能够越十年而不更换,可见其斗志之深。然而,这显然又是不够的。所以,孔乙己在日常语言的美学价值上进行了全面的包装和突围。

在小说里,茴香豆的茴字的写法,窃书不能算偷的言论,多乎哉不多也的趣话实际上都是孔乙己努力建构自我、实现自我的方式。而最后的结论却是孔乙己处心积虑的预谋行动失败了。他最终也没有成为众人心目中一个大写的人。其本质的原因在于孔乙己错误地认识了社会对人的评判机制。在孔乙己看来,读书人乃社会之圣贤,是应该也的确会受到社会认可的群体。而社会的价值实际上是实用的价值,是务实而不务虚的。

孔乙己生命的转折点是偷了举人老爷家的东西。偷窃固然可耻,但更为致命的是被偷窃对象的身份----"举人老爷家的东西偷得的吗?"这一诘问可谓精妙之笔。其潜台词便是:偷本不是大罪,而偷到举人老爷家便罪不可赦。至于孔乙己到底偷了什么东西也不重要,从小说前此的交代,大概不过鸡毛蒜皮之物,甚至有可能就是书。但是可忍孰不可忍?偷到了举人老爷家便是大罪。

那么,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对"举人老爷"这一身份的选择上。这一被窃对象的选择包含着深层的思考。比如,将"举人老爷"置换成军阀之类,所有的事情当然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军阀这一身份就包含着人们的"暴力性"因素的民间认同。而鲁迅先生的思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被窃者的身份也定位为读书人。按照常理,同是读书人,虽不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亦有可体恤的地方,是完全可以惺惺相惜的,可"举人老爷"的暴力举动硬是将世人前期的基本价值观念完全打碎。小说的叙事张力由此展现。所谓读书人并不一定就是谦谦君子。在此,孔乙己在可悲中又被反衬出可爱的一面。

而更深刻的问题恐怕还在于举人老爷的身份变异上。孔乙己偷到举人老爷家引起公愤的原因在于被窃者的"老爷"身份。也就是说,同样是读书人,社会对其评判的标准是是否能够"学而优则仕"。所以,前文酒客对孔乙己未能中秀才的嘲笑就算是找到注脚了。也就是说,读书与否并不重要,做官与否关系重大。这也就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普世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孔乙己的长衫再穿十年,"之乎者也"再说万遍也无济于事,因为这全然改变不了其自身本质性的处境。所以,小说《孔乙己》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对读书人的反讽,更多的是对社会庸俗价值观念的深层反思。

2.孔乙己"自杀"与"他杀"的双重原因对立形成的张力

孔乙己最后大约的确是死了。鲁迅先生对孔乙己之死态度很暧昧:孔乙己虽没有推动社会进步,尽管也时常有触碰法律的行为,但都不能从本质上构成罪大恶极以至必死无疑的地步。况且孔乙己尚有许多可爱之处,比起无情的权力拥有者,他甚至可以说是善良无比。如果说这样的人也要被处死,孔乙己的世界恐怕要人烟荒芜了。所以,鲁迅先生在此态度非常犹疑。

即便如此,孔乙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实际已处死亡的状态。退一步说,孔乙己即便肉体的生命仍然存活,精神的生命必然走向坍塌。作为显示孔乙己独特的"这一个"的精神能量早已消失殆尽。而对于一个把精神生活看得无比重要的人来说,精神之死比肉体的死亡恐怖得多。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鲁迅先生又是宽容而体恤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孔乙己之流内在血脉的流动。

那么,从孔乙己精神死亡的角度来看,需要追问的是其根本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谁来承担本质性的责任。

按照传统的理论,一般认为孔乙己是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也就是说,是封建科举制度杀死了孔乙己。在五四蔚为风潮的反封建旗帜之下,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顺理成章,这几乎代表了一个时代标志性的主流意识形态。

但如果只是做这样的简单论定实际上是粗暴亦不符合实际情况的,甚而从某种角度造成了对鲁迅小说的一种误读。

孔乙己的死亡实际上从偷举人老爷家的东西被打折腿就埋下了伏笔。因此,涉嫌他杀的第一嫌疑人理所当然是举人老爷及其相关当事人。如果从规范的法治社会的角度考量,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但小说的容量显然是超越于这一狭隘命题的。

最重要的是是谁作为推手把孔乙己推向了举人老爷家的门外。按照所谓封建科举制度杀人的逻辑应该是:作为八股的牺牲品,孔乙己学而不成,又养成了文人的很多恶习,最后只有靠偷窃勉强维持生存,最后导致死亡。

按照这样的逻辑,所谓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就意味着科举制度必须保证每一个学子都能中举,否则就是科举的罪恶。所有的考试制度都应该是优胜劣汰的,所以对科举制度的苛责实际上过于粗暴。

再退一步,即便整体的科举制度存在很多问题。那么,不能中举者都会落得孔乙己般的下场吗?

我们不得不承认,孔乙己最后的收场更本质的原因在于自身。孔乙己之死,自杀性的因素占据了主导。即便最后不能落第,孔乙己仍然有很多的选择。比如他写得一手好字就能成为谋生的手段。而遗憾的是,孔乙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偷东西,原因是因为自己好喝懒做。那么,问题的真实原因便显山露水了。

小说在问世近百年来的时间里,有着极为被歪曲和误读的可能性!

而后来的读者所做的工作应该是在冷静的阅读中还原文本本身的面目。如此,小说的张力才真正显现出来。

3.这个世界的"快活"与"冷酷"的双重面目形成的张力

《孔乙己》生活的世界鲁镇可谓是众声喧哗的世界。彼时的咸亨酒店有着老舍笔下茶馆的某种特征,其容纳量超过了一般性的公共场所。

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因为孔乙己的出现而更添"快活"的特征。也就是说,孔乙己因为身份及行为的特殊性成为了被消费的对象。这一点,孔乙己自己未曾觉察却也是有所防备的。所以,每当孔乙己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咸亨酒店时,他都力求回避众人的追问。众人的用心孔乙己了然于心。在这个过程中,孔乙己的存在获得了一种意义,当然作为一种负面的意义其显示的正是人情的冷漠。

孔乙己被消费的过程是不分对象的。也就是说,无论是短衣帮还是长衣帮都自觉具备取笑孔乙己的资格。而众人的取笑实际上是流于表面的。用尚•布希亚的话来说,以消费来拯救自身,实际上是将"生命的计划表达于一种飞逝的物质性中"③。有一个问题在此值得追问:众人笑孔乙己的内容是什么,什么值得众人夸张地表达。众人取笑孔乙己最核心的要素恐怕是孔乙己作为一个文人的落魄,小说中一个一个针对孔乙己的下套似的问题最能说明这点。对于众人而言,文人不可笑,落魄不可笑,落魄的文人则最最可笑。这样,短衣帮在取笑孔乙己的过程中方能泰然自若,长衣帮更能在取笑孔乙己的过程中指点江山。短衣帮也许和孔乙己一样落魄,长衣帮未必有孔乙己的才学,但他们都顺利找到了自娱娱人的缝隙,尽情地在此过程中收获。

所以,众人对孔乙己的取笑本身是具备张力的。取笑一来显示了生活无聊的状态,二来显示的是人性之丑恶面。众人取笑根本的原因不仅在于价值尺度的问题,更应该在于其缺乏反思自我的能力,因而堕落成非得以此种毫无价值的方式获取廉价快乐的地步。实际上,笑过之后却不曾留下什么。

而这些爱笑的人内心深藏的是无边的冷漠。小说中有一段对话:"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④

孔乙己至死只能成为被取笑的对象,成为末路新闻的卖点。而炒作新闻的人是孔乙己的同乡。在炒作孔乙己新闻的过程中,显现的是民间的暴力美学。"喝酒的人"是主动搭话的,其之所以搭话言外之意在于此事大有文章可做,自己趁机可以此引起众人的注意,并在此话语权力的把握中获得精神感觉上的自我提升。他三次郑重其事地提到了"打折了腿",而其中是丝毫没有同情可言的,其目的显然在于通过暴力性情境的展现获得精神的快慰以及老板和众人的震撼感。也就是说,生命本身实际并不值得关注,流血反而更加具备畅快的意义。所以,"喝酒的人"不断地挖掘和利用着这个卖点。至于掌柜的更不消说,其对生命的轻慢态度实际上意味着一种自我的亵渎。

小说表层意义上讽刺了可笑的孔乙己给鲁镇带来的虚假欢笑,深层则在叹息鲁镇人的冷漠主义,一表一里的叙事张力在此呈现出来。

参考文献

[1] 美]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页。

[2]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与文明》,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3] 尚•布希亚:《物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66页。

[4] 鲁迅:《鲁迅小说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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