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竹 第5期

时间:2022-10-10 07:56:53

故乡旧宅书房后面,是一方小小院落,自然地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枝条细长柔软,无论有风无风,都会发出沙沙之声。坐拥书城中,不时似闻细雨敲窗,坡有诗云“风吹古木晴天雨”,我倒觉得是“风吹细竹晴天雨”呢。如遇真正的下雨天,那更是淅淅沥沥,琮琮琤琤,天然的乐曲,使人心情宁静,俗虑顿消。

父亲和我都是爱雨的人,因名书斋为“听雨轩”。我从后山捡来许多松树的内皮,拣取波磔(zhé,汉字的笔画,即捺)雅致的,拼成“听雨轩”三字,悬于门上,倒也古意盎然。父亲看得高兴,就随口吟绝句一首:“听风听雨一春迟,抛却南华学赋诗。灯下为儿歌一曲,隔窗犹有竹相知。”

父亲不是诗人,他的诗都是乘兴而作,自嘲为“打油”。我吟唔再三,内心于感激中带着一份凄恻。因为我深深体味到父亲晚年寂寞的心境,父女相依中,乃不由引竹为知音。那时父亲的肺病已日渐沉重,避日寇于穷乡,药物缺乏。千辛万苦托友人自上海带回的退热药丸,总是远水难救近火。因此,他每天下午四五点以后,潮热渐渐上升,精神顿觉萎靡。只有在每天清晨,才扶杖到书房念《金刚经》、读《庄子》。我随侍在侧,看他脸颊一天天消瘦,语声一天天低微,内心的忧急和酸楚,难以名状,却又不得不忍泪装欢,陪他谈今论古。这是我们父女心灵最接近的时日,我焉能不爱惜每分每刻的宝贵光阴?

下午扶着父亲在套房榻床上休息后,我回到书房,看砚台余墨犹浓,檀香炉里余烟缭绕,一室寂静中,只听到窗外细竹沙沙作声。我踽踽地漫步到竹林中,低低念着父亲的诗,真要问一声竹子,是否相知。

有一天,忽见老长工阿荣伯双手捧着一炷香在竹林中恭立膜拜,口中喃喃祝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为我父亲祈祷紫竹中的观世音菩萨,他愿意借自己二十年寿命给我父亲,求菩萨保佑他健康长寿。我听了万分感动,也愿借无论多长的寿命给父亲。阿荣伯说:“只要心诚,观音菩萨一定会听我们的祈祷的。”从那以后,阿荣伯和我,每天一人一炷香,在竹林中虔诚祈祷,无论风雨,从不间断。

父亲精神较好的日子,也爱扶着拐杖在花园散散步,指点我什么花叫什么名称,应当如何照顾培养,可是后来体力日衰,散步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榻床上,命我去厨房为他熬药。他知我胆小,在晚上总尽量提高嗓子,为我吟古人诗句,让我一边听诗声,一边走那一条黑黑的长廊,不至害怕。可是,渐渐地,他的声音沙哑了,连说话的微弱声音都听不清了。

战乱中的生离死别,是人间最悲痛的事。父亲逝世后,我只身负笈上海,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老屋书房一角,已为日机炸毁。竹林也成一片废墟。对此满目疮痍,怅触万千。整理凌乱的书籍残卷时,意外地发现用松皮拼成的“听雨轩”三字,跌落在墙角。父亲作的那首诗,顿时涌上心头。不禁又跑到后院,徘徊良久。又忽然发现地面上到处冒出绿绿的笋尖,原来竹子虽被摧毁,而生机不灭,深埋土中的根茎,又长出新笋来。我大喜过望,立刻请来工人帮忙将瓦砾残枝等运走,让竹笋得以畅快地成长,不久的将来,又可蔚成一片竹林了。

若是父亲尚健在,阿荣伯尚健在,对此一片新生的竹林,将会多么高兴、多么安慰?父亲一定又将随兴濡墨,赋一首《示儿诗》以遣兴了。我冥想着,低声问竹,在那几年的漫烟烽火中,是否一直和父亲的英灵相伴,做他的知音?竹却默然无语。

没有等得及竹子成林,我又匆匆告别了故土。但不知那一片遥远的竹林,依然无恙否?

(选自《翡翠的心——琦君散文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体会

文章名为“问竹”,实际是作者借竹来怀念逝去的父亲。竹,秀致挺拔,自古以来便被文人视为君子的象征。父亲于病中不忘吟诗,不辍读书,不正体现着竹子风雅高洁的品性吗?同时,老宅屋后的那片竹林还见证了作者与父亲相处的温馨时光及父女之间的浓浓深情。竹是父亲病中的精神安慰,亦是灵魂上的知音。历经战乱,父亲去世,竹林被毁,于满目疮痍中,却仍有新笋冒出。斯人已逝,但那竹子般坚韧的精神、高雅的品质及与竹相关的悠悠往事,却生生不息,永世长存,这才是作者的深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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