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隔壁

时间:2022-10-10 07:10:26

站在平坦的巴塘草原,仰望玉树的天空,耳边响起扎曲河的水声。

天空开始像河水般流淌。此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眩晕的鸟儿,已经飞到了某一航程的终点,不得不停落于红尘的杉树梢头。海拔3700米的高度,已接近我的生理极限,再高,我便不再敢打开生命的翅膀,因为那样会让我感到彻底失去大地的支撑和人间的依托,进入上下无着的“天”界。

世人没有见过天堂,当然想象不出天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看了玉树那蓝得透明的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天堂。天空上,那些洁白的云朵,想必就是天堂里盛开的花。我猜不出那些天堂之花由谁,怎样培植出来的,但它们那纯净、纯粹、圣洁的样子,让我内心充满了感动。那一刻,我想到了在三年前大地震的烟尘里飞升的那些灵魂。我相信那些云肯定带着天堂的信息和能量,它们不仅有力量感动我,也有力量感动整个巴塘草原、草原上每一棵野草、每一朵野花以及和我一样来到玉树的人们。

传说中的伊甸园,有比逊、基训、底格里斯、幼发拉底四道大河流过,滋润了境内的荒芜。与其相较,玉树不过稍逊一河。因黄河、长江、澜沧江几条世界级的河流均出此境,玉树一向有“江河之源”的美誉,且有巴颜喀拉山脉、唐古拉山脉、可可西里高地、昆仑山从东南西北四面环抱呼应,成为理所当然的“名山之宗”。说是自然巧合也好,说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也好,这样的资源配置和山水布局,就算它不是什么“神设之园”,也与真正的天堂相去不远,或许,它与天堂仅仅是一墙之隔。

不知距今12000年的岁月跨度算不算远古,据考证,从那时开始,就有人类在玉树地区活动。据此,完全可以推测12000年前的玉树,其丰饶和美丽一定远远胜于现在,因为远古人类在栖居选择方面,要比现代人的自由度高过百倍千倍。一个地域,如果没有足够的魅力,怎么能够留得住来去无定、自由、挑剔的人类?到了2000多年前,生活在玉树周边的部族、国家之间以及他们与吐蕃和中原之间便频繁地开始了人的交往、物的交流、文化的交锋与交融。虽然说高原上每一块水草丰美的绿洲,都是要用水和比水更珍贵的血去滋养,都曾上演过无数的争斗和战争,但短暂的烽烟散去,仍然会露出祥和的底色,从总体上说,还是宁静多于冲突。

几千年来,玉树人一直在这片“流奶与蜜之地”过着优越、富足的生活,在边远中承袭着独有的繁荣;在荒芜里领受着世人不知的丰腴。直到今天,他们仍能感受到上天的美意与恩赐,仅仅靠优质的虫草和牦牛、藏獒,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也难怪去过并了解玉树的人们不约而同发出感叹:“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块这样的殊胜之地了!”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发生、悄悄地进行。玉树好像一朵被人们忘记、忽略的世之奇葩,很多个世代,它就美妙而公然地摆放在那里;很多个世代,它却如一处敞开着入口的“秘境”,默默无闻地“隐身”于人们的视野和关注之外。直到2010年4月14日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发生,人们才一齐把目光聚集到玉树,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玉树,在藏语里本是遗址、废墟的意思。是天堂的旧址或天堂里的废墟吗?不!据藏文史料记载,在600年前的明代,玉树首府结古镇镇址之上曾存在一个繁荣的大城市,藏语里称“宗鄂”。公元1411年9月29日,青藏高原上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据《大龙教法史》记载,地震发生时,山崩地裂,湖泊塌陷,河流改道,村庄消失,人畜死亡不计其数。有专家考证、推测,玉树历史上的“宗鄂”很可能消失于那次规模浩大的地震及其次生灾害。所谓的遗址或废墟,正是针对那个繁华一时的“宗鄂”所言。那次灾难过后,只有九户人家幸存下来。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哪还有什么勇气延续那个“宗鄂”字号,就叫“结古”吧,藏语里结古就是九户幸存的意思。结古,这个镇名,既包含了人类的自认渺小,又包含了人类对自然的畏惧和感恩。可是上天呵,为什么让自己亲手栽种的蓖麻长高长大,然后又亲自放虫把它毁掉呢?

公元1738年,玉树与天堂之间的那道隔墙再一次坍塌。当然,每一次坍塌,“墙”都是要倒向人类这边,于是又有很多人直接去了天堂,而另一些人却要在天堂之外承担着与天堂隔墙而居必须付出的代价。天堂,从来都是一个悖论。据说200多年前的那次玉树地震,有一位活佛头一天晚上得到了梦的启示。每两天上早课时,他问在座的僧人,是一个人死了上百人活着好,还是一个活着上百人死了好。所有的僧人都回答,一个死了上百人活着好。活佛说:“好,你们都到山上去做功课吧。”玄机就在这个“好”字上,因为这个“好”解释起来总会有一百种说法、一千个角度。结果,当晚地震来了,活佛在地震中圆寂,引用佛教里的术语,不知是不是可以叫往生了。当然,另外一百多僧人幸存下来,仍然在山上或寺庙里日夜苦修。到底是进天堂好,还是在天堂的隔壁继续活着好,每一个人的理解肯定各有不同。关于那次地震,《玉树藏族自治州概况》中有记载。虽然书中并没有详细描写灾难现场,但还是从侧面透露出那次大地震到底对玉树族、年错族等八族人,造成了巨大损失,以至于清政府最后出台了一条“永行免赋”的赈济政策。

没有人能够悟得准什么是天意,所以在某一具体的事务或事件当中,人类无法确定自己的抗争和放弃,到底哪一个算是顺应天意。然而,回望历史,玉树从来都没有选择过放弃,并没有谁代表玉树发出过“倒下一千次,还要一千次站起”的豪言壮语,但每一次灾难过后,玉树都完好地保存了梦想的种子,在焦土上重植绿色,在废墟上再筑繁荣,最终从窘迫和疼痛中重新找回幸福和快乐下去的理由和感觉。公元1411年到公元1738年是300年;公元1738年到公元2010年,又是近300年,期间两次大灾难损毁的都是人类最美好的物质和精神成果,是鲜活的生命、美丽的家园和平静的生活。其实,每一次都是真正的悲剧。但是,每一次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废墟上重新树立了生活的信心、生命的信念,重建天堂般美好的家园,让世人感知到他们的顽强、达观,感知到他们在精神和物质上那种超强的愈合、修复能力。

2010年4月14日的大地震,以玉树为震中,很快把疼痛和悲伤传递到了全国各地。政府和各地人民纷纷伸出援救之手,并把情感和关注的重心移向玉树。各种各样的救援、援助和援建行动、400多亿资金的援助总量,似乎仍然不足以表达全国人民乃至世界各地人民对玉树的关怀和关爱。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为玉树的不幸,为了玉树人失去家园和亲人感到深深的哀痛,更为他们未来的生活感到深深的忧虑。然而,三年后,当那些关注玉树、一直为玉树担忧的人们来到玉树的时候,发生在玉树的一切,再一次让人们感到震撼和叹服,心为之一颤,眼为之一亮。

灾难与困境,总是把人类与时间逼上同一条跑道。如果在两个世纪以前,三年时间,一个去内地易货的古代商人,离家而去再经过必要的辗转停留,差不多刚刚能够返回家中。人类的脚步稍稍迟缓,时间的脚步就会显得飞快。灾难的尘烟也许会在三年里落定、散尽,但一个伤口来不及完全愈合的残破“家园”,还是无法抚平其游子心中的感伤;但三年的时间用在今天,用在了玉树,创造出了人间奇迹。如果那古代商人能够借助传说中的“时光隧道”转回来看上一眼,相信他脱口而出的四个字一定会是 “恍若隔世”。

仅仅三年时间,原来的玉树已经随那一阵巨响和那一片惊慌失措彻底消逝了,玉树又一次在扎曲河畔劫后重生。街道看似原来的街道,却比原来更宽更平更坚固,房屋神奇地长高长大了,原有的风格及纹饰似曾相识,但再面世已经不在旧日的门楣、檐下,不一定再属于旧主人。纪念馆、学校、机关、宾馆等各种公共设施宽敞、雄伟,重建的寺庙金碧辉煌。除了零星的收尾工程正在勾画着某一建筑的最后轮廓,绝大部分居民已经迁回自己崭新的家……只有一座半垮塌状态的建筑从“4・14”那个黑色日子开始,就一直孤零零地守在路边,作为那次大地震的见证,向路过的人们讲述着这座城镇那段难忘的经历。扎曲河的水穿城而过,已经变了形的河道以及部分建筑垃圾的逼仄仍然没有阻挡它的水势湍急,在这缺水的高原,显现出独具一格的汹涌澎湃,像这个小城汹涌澎湃向前奔走的脚步。

威武的格萨尔王铜像,仍然完好如初地挺立在广场之上,大地震并没有对它造成任何伤害。它就像一个古代英雄,穿越时空,代表并引领着玉树人的精神。大地震期间,格萨尔广场是一处临时避难所和祭奠亡灵的地方,当惊恐、伤痛的人们,仰望废墟中那尊巍然挺立的“王”,他的英姿,他的刚毅,他挥剑、扬鞭执着前行,所向披靡的气势,为他们正处于暗淡、敏感状态的心灵注入了光芒和力量。于是,他们相信,存在于人类中的某些事物如信念、精神、灵魂等,是不会随时间流逝和物态的变迁而泯灭的。他们看到了万事万物随生随灭表象下的某种永恒。

在玉树那几天,我每天想方设法与玉树人接触、攀谈,想了解一下那场地震对玉树人的心理冲击到底有多大。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自认为还有一些力量的手,轻拂去大灾后落在他们心头的阴影或尘埃,但实际上每每受到抚慰的是我自己。从他们生命里散发出的气息、力量一次次将我感染、净化。

且不说官方人士的言行妥帖、收放自如,身体力行,以自己的实际言行向人们传达积极向上的信息和导向本是他们的天职;也不说那些歌者舞者的纵情抒发、慷慨激昂,他们有些时候就是要挖掘、展现和表达出人们心中期待的那部分欢乐;也不说那些披着紫红色僧衣手摇着转经筒的僧人,在他们心中,大悲、大喜都是虚妄的“色业”,他们毕生的追求就是心如止水,多数时只是选择性地映射出无色无香的天堂之花;我们只说民间,那些如草一样平凡,但栉风沐雨,体察和体现节候冷暖、炎凉的普通民众。

七月的玉树清晨,清凉如水,工地上忙碌了一夜的施工机械停止轰鸣,迟睡的建筑工人们尚未起床,空旷的街上,有一男一女两个老者在忙碌,他们不停地把街上的碎石、泥块儿和纸屑收到塑料袋里,扔到街边的垃圾箱。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身着便装的环卫工人,但后来看到真正的环卫工人时,才知道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居民。我想,他们是在用一个无声的行动表达着他们内心某种强烈的愿望吧。

在嘛呢石经城,我遇到了一个在地震中保持完整的藏族家庭,一家四口,一个老妇人,一对夫妇,一个孩子。四个人挥汗如雨,把一块块硕大的水泥垃圾从坍塌的嘛呢石经城里搬出,把原来的地方清理干净。四个人中唯一能用汉语和我交流的是那个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他告诉我地震时他们家的人都很安全。当我问及他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去搬动那些垃圾时,他挠头不语,好像我问了一个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许久,他才用不流畅的汉语对我说:“为了别人。”那么别人是指谁呢?是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人们,还是活下来的人们?在藏族人的心中,死亡只是一道门槛儿,过了这道槛,生命便进入了另一种境界,死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没有人会真正地死掉。从这个角度讲,那个“别人”也许就更难以界定清楚了。这个问题,确实难为了一个学龄前的儿童。期间,几个大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始终微笑着注视着我们。或许,他们也能听懂一点儿我们的谈话,或许根本无法听懂,但不论如何,和善的微笑总算一种有效的交流。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有一点亲切和熟悉,也有一点陌生和异样,甚至有些无法确定他们心里边装的东西比如情感、观念以及其他的一些想法等是否完全和我们一样。毕竟,他们世代生长在高原,那些离天更近的地方。

转过身,我突然看到了一个老妇人正俯下身去,从土中挖出一块刻着六字真言的嘛呢石,轻轻擦拭然后摆放到显眼的地方。湛蓝的天是她的背景,洁白的云朵如花,绽放在她的头顶,与她神圣的表情、凝重的姿态、身上黑白相间的衣裙构成一种完美的呼应与映衬。这幅令人心动的画面,让我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但这老妇人手中握着的并不是麦穗儿,而是通往天堂的钥匙。在她身后,是绕嘛呢石经城转经的人流,人们并没有因为大地震改变了嘛呢石经城的排列秩序和状态而降低对它的信任,每逢初一、十五仍然人如潮涌。

其实,嘛呢石经城并没有坍塌,永远也不会坍塌,它在玉树人的心中是不灭的。27亿块嘛呢石,是27亿个祝福,并没有因为地震的发生而有一块缺失或减少。相反,它的数量在与日俱增。一块镜子碎了,会有无数个太阳映射出来,一座嘛呢石经城因为受到了大地震的摇撼,所有的石头都发出了声音,更多因叠放而深藏的经文,也将在阳光下折射出神性的光芒。

直到太阳西沉,转经的人们仍然不愿意离去,顺时针一圈圈绕着石经城旋转不停。据说,有个别极虔诚的人,即便是夜晚也要不停地转下去,真是不舍昼夜啊!时光如无声无息的流水,显然,那些转经的人选择的是在顺流而下,所以他们尽管有时看起来像是在争分夺秒地奔忙,但本质是淡定和从容的。因为他们心中并没有明确、功利的欲求,他们自然不必焦虑与急躁。

突然想起另一种方向的旋转,逆时针的旋转。小时候家乡有磨道之驴,蒙上“蒙眼儿”后就会绕磨道一圈圈儿旋转,是逆着时针而动,好像它那么一圈圈儿拼命奔跑就能把痛苦劳累的时光冲销、磨灭。后来,我发现,世界上所有跑道的设计如出一辙,所有赛场上的运动员,也都必然在沿着逆时针方向奔跑。虽然那些争夺名次的人们,内心里并没有驴子的苦难,但他们永远逃不掉内心的焦虑、紧张与恐惧。

这一点,正是身处高原有着极深宗教情结的人们与我们之间在人生观及宇宙观方面的根本不同吧。或许,只有那些住在天堂隔壁的人们才能正确感知到天地自然的脉搏。

时间的下游,才是真正的未来!

离开高原,离开玉树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在高原上的各种事物之中,能不能找到一种,最能和那里的人文精神契合?于是,我眼前再一次浮现出覆盖了山川、大地并为高原上一切生命提供生存基础的草。

高原上的草,永远都在山坡或平坝上匍匐着,什么时候看见它们都是那个样子,似乎一千年没有长高,一千年也没有死去。它们并不像低海拔地区的草,受阳光、雨露以及养分的蛊惑,拼命地向上生长、拼抢,占得先机便在丰衣足食中葳蕤繁华,占不到先机便在贫寒交加中奄奄一息;春来不可一世地昌盛,秋去惨不忍睹地凋零。它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把生命的目标放在资源的拼抢与自我膨胀上。如果生的终点必然是死,繁荣的结局必然是衰败,作为草,为什么要拼尽气力去生长呢?所以它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养分,也不需要太多的氧气和雨水,在安守贫瘠和宁静中,保持一份优雅的高贵。春去春来,于别处的草,已经是一度轮回了,而它们不过是睡去了又醒来,醒来后,仍然会以一种不变的生存姿态和心态注视着这个纷乱匆忙的世界。

草一旦活成了精,就会比花更有味道、更有深度。花儿只是装点一个季节,而草却要用生命营造一种境界。我不敢断言,玉树的草都已经活成了精或玉树人个个如成了精的草,但我敢说,不管谁达到了玉树这样一个高度,就不得不想一些与这个高度对应的事情。

选自《作家》2014年第2期

上一篇:一语成谶 11期 下一篇:双周新闻 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