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的蜗牛

时间:2022-10-10 05:54:41

负重的蜗牛

1

小时候,全家的生活靠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家里有大我两岁的姐姐,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那时,我和姐姐最怕的事就是学校要钱,怕母亲那皱紧的眉头和唉声叹气的沉默。记得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因为没有按时交上钱,上课时我被老师勒令回家去取。当我来到家门口,想起前一天母亲去舅妈家借钱空手而归时,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正当我在门口徘徊,“吱嘎”一声门打开了,母亲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的一瞬间,她显得很吃惊。我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扑进母亲的怀中,哽咽道:“妈,我不想念书了……”母亲什么都明白了,她帮我擦去眼泪,将我送到了学校门口,嘱咐我等一会儿。我看见她向不远处一家医院走去,没多会儿她使出来了,将十块钱塞进我手里,并坚定地说:“记住,就算妈妈有一天穷得要将裤子脱下来卖,也要供你们上学!”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那次是去卖血。

童年的我天性活泼,擅长文艺表演。每年的“六一”文艺晚会,我都会被老师选出来跳舞。可是我不能跳啊,不是不想,而是负担不起高额的服装费。于是在每个“六一”前夕,母亲都会委婉地提醒我:“要不,你就装病请两天假吧!”尽管对于母亲做出的艰难抉择我十分理解,可委屈的泪水还是浸湿了面前的课本。偏偏那年“六一”,老师非要等我病好以后才开始排练节目。一边是老师严厉的目光,一边是母亲为难的面容,我惶惶不安地夹杂在一堆花蝴蝶中,将那些简单的动作故意表演得十分拙劣。老师十分生气,不停地批评我,可我只盼望她说:“你回家吧,明天不用来排练了!”然而老师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她气咻咻地冲过来,对准我的小腿狠狠地踹了一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我本能地蹲了下去,当我抹着眼泪再次站起来时,我看见窗外母亲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些天放学后,回家总见不着母亲的面,锅里留着饭菜,全是冷的。直至有一天,母亲被邻居阿姨扶进了家门,我才知道为给我筹集跳舞的服装费,母亲去药材加工厂里捡豆子了。那些豆子全被硫磺熏过,母亲要做的就是蹲在地上把里面的坏豆子拣出来,拣出一斤挣6毛钱。然而硫磺有毒,加之长时间蹲在地上大脑缺血,母亲晕倒在了地上。那天晚上,我们姐弟三人垂着泪围在母亲的床边,生怕母亲就这样睡下去,永远也不会醒来。后来,我们的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母亲终于被我们哭回来了,她睁开眼睛,极度疲劳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虚弱地说:“放心吧,妈妈的任务还没完成,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这是我懵懂的童年留下的最真实的记忆。可是,慢慢地,我和母亲的关系持续恶化,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2

那一年,我17岁,在县重点高中读高二。在那个躁动的青春期,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可是他对我却忽冷忽热,并游离在我和另一个女孩之间。我痛苦不堪,每天只知道垂着泪写日记。终有一天,日记被母亲发现,那一刻,我有一种被人剥光的感觉。我没有屈服于母亲往日的威严,大喊着她的名字,和她大吵起来。母亲被我激怒了,她撕扯着我的头发,狠狠扇了我几个耳光。那一刻,我对母亲的爱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腹仇恨。

高三那年,父亲病休回到家。由于和母亲个性不相投,原本平静的家庭狼烟四起。那时,姐姐辍学外出打工,弟弟才上小学,我成了家里的出气筒。每天放学回家,等待我的不是可口的饭菜,而是一地的碎碗破盘,还有母亲刻薄的声音:“你这个讨债的,我这么辛苦这么受气还不都为了你,你什么时候才能讨完债啊?”我将书包里的书倒在地上,并发疯般地撕扯起来,大声吼道:“我不念了行不行?!”随后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了离家二十里外的水库边上。那一刻,看着那微波荡漾的水面,我真想眼睛一闭跳下去,可是怕死的本能让我缩回了脚。后来母亲那倔强而又暴躁的性格愈演愈烈,至于父亲,他总是默不作声,实在听不下去时,便起身摔盘砸碗,于是大战再次爆发……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母亲还是表现出失望,因为在三个孩子中,我一向是学习最好的。那个暑假,母亲的火气更大,看我的目光都像是一把刀,寒气逼人。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于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只身去省城打工。在省城,姐姐托人给我找了一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我乐呵呵地前去面试。酒店生意不是很好,空空的大厅只坐着两三桌客人,几名和我年龄相仿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站在客人旁边侍奉着,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把――这便是我以后的工作,以后的人生?不,我不要这样的人生!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或许是心有灵犀吧,我突然接到了母亲的长途电话。电话里,母亲问我的近况,我赌气道,很好,找了一个大酒店里的工作。母亲开始沉默,过了许久她才说:“你就甘愿一辈子伺候人?回来补习吧,我不甘心!”那一刻,我的泪奔涌而出。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要考大学!

我又回到了校园。高考补习班报名费1000元,这是我平时学费的三倍。我不知道母亲从哪儿弄来了那一笔钱,总之那几天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走进补习班的第一天,母亲开始在街头摆摊卖凉皮。凌晨4点,母亲便悄悄起床,搅面、生火……清晨微寒的空气让母亲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母亲选择在街头的一处丁字路口卖凉皮,父亲成了助手。每天天不亮,两人便一个背着背篼,一个挑着担,一前一后地向街头走去。至于我,宁可多绕几里路,也不愿意经过母亲摆摊的地方去学校。因为所有熟悉我的同学都知道,我的父亲在省城飞机场工作(实则是里面的建筑工),而我的母亲是一位从教师岗位下来的最有学问的家庭主妇。我小小的自尊和虚荣无法承受这种所谓的“家道中落”。偏偏有一次,我被几个同学拉着经过母亲摆摊的地方,我把头尽量低了又低,生怕母亲发现我。可是眼尖的母亲还是发现了我,她叫了我一声,让我把一个盆子捎回家去。那一刻,我感觉有上千双眼睛在嘲笑我,我恨不得掘地三尺挖个洞钻进去。我愤恨地接过盆子,一路狂奔回家,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我把头埋在书堆里哭了很久……

3

2000年7月,我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并如愿以偿地进了自己最喜欢的新闻系。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夜里,我半夜起床上厕所。经过母亲的房间时,无意间听到父亲一声叹息:“唉,这几年大学要好多钱啊,我真不明白当年你为啥要捡她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耳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别这么说,虽然她不是我们亲生的,可好歹也算给咱家争了口气,我就是做牛做马也值了!”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中,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我是母亲捡回来的?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想起白天母亲存到我账户上的学费――一大袋的零钞,我的心有一种被撕碎的感觉。那是她起早贪黑的血汗钱啊,而我就像是一只毫无人性的野兽,那么贪婪地啃噬她的骨头,喝她的血……

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省城一家报社当了记者。2005年7月回家,看着母亲晒得像块焦炭的脸,那零乱的头发,油腻腻的袖筒,我的心许久地颤抖,这还是从前那个爱整洁、爱面子的母亲吗?我心疼地劝她:“妈,别摆摊了,太辛苦了!”可她却说:“妈妈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妈妈还得供你弟上大学啊!”我的内心一阵悸动:妈妈啊,我苦命的好妈妈,你就像一只负重的蜗牛,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家!而我,这样一个不孝的女儿竟然对您暗藏着那么多恨意……妈妈,请允许我说声对不起,你能否原谅女儿啊?

(责编 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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