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第3期

时间:2022-10-10 12:26:48

吕二虎出车祸死了,消息像疾风一样很快快传遍了厂宿舍区。小区里热闹起来。

有人饶有兴味地议论着:“车上其他人都没死,怎么偏偏把他给甩出来摔死了呢?这就叫报应!谁让他这些年这么得意忘形呢!”

有人煞有介事地评说着:“这回呀,同他分居多年的老婆可得回来了,在他住的大房子里指不定搜出多少金钱和宝物呢!”

“老李头,这花圈多少钱啊!个儿挺大的啊,得个百八十块吧?你那么抠门,这回怎么这么大方啊?”

“哎,哎,你别走,你跟大伙说说,你和吕二虎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这个人只记别人的好,不记别人的坏。咱们小区北面这条小柏油路,现在走起来挺舒坦的,可你们还记得原先的样子吗?原先是个大臭水坑。他在后勤当生活科科长时带十几个工人白天黑夜地干,把破碎的地下水管全换成新的,把淤积的臭泥清理干净,后来又和联手修成了这条小柏油路。为这,我就给他送花圈的。至于他贪不贪、黑不黑,有纪检部门调查处理,过把嘴瘾有啥用?昨天还跟他点头哈腰,今天看他死了,就戳他骂他,这事不了!”老李头背着手弯着腰,不看众人一眼倔巴倔巴地走了。

“这个老倔头,为工厂干了三十多年活儿,腰都累弯了,也没提个一官半职的。听说比吕二虎的资格还老,可吕二虎一直是他的上司,他不但不计较,还那么任劳任怨地干,还记着人家的好,人家对他怎么样啊?”一个胖子很不屑地说。

“听说他老婆和吕二虎还有过事儿?”

“哎呦,这话可不能说,别看他老实,他骨子里可刚倔着呢!”

众人唏噱不已。

“爸,您着急了吧?”晚上九点多钟,晓东急匆匆地进了家门,边脱湿衣服边带着愧疚和老李头说话。

“能不急吗?下这么大的雨,你开着车,我能不惦念吗?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可巧了。我从133厂送客人回来,想快点儿回家,就走了新开的高速路。路上几乎没人,我猛踩油门开到120迈。天黑下来了,雨下大了,在拐弯处,突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我赶忙紧急刹车,吓出一身冷汗。”

“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我想先发制人。

“对不起,先生。我的车没油了。”一个文弱的青年从车里走出来。

“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心软了。这是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咱总不能见难不帮吧。我把我油箱里本已不多的油往他的油箱里抽了一些,然后结伴而行。到加油站后,他执意给我加满油后才放我走。这不就晚了。”晓东向老李头解释说。

“那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老李头说。

“啊呀,别提了,手机没电了。把车开到厂的车库里,这雨衣都没拿,骑上自行车就狠命地往家骑。其实像今天这特殊情况厂里是允许把车开回家来的,可我不敢,得严格遵照您老人家的‘哼哼教导’啊。”

“好了,别耍贫嘴了。车是厂里的,不往家开是对的。我给你炖的排骨,都热两遍了,赶快趁热吃吧。”

晓东看着父亲弯驼着腰,忙着给自己盛饭盛菜,他的眼睛有点儿湿。别人都说父亲是个老倔头,可他却从父亲身上得到无限的柔情。在他眼里,父亲是那么慈祥、那么温厚,对他的关怀那么细致入微,在浓浓的父爱中又夹杂着许多母爱的成分。因此,在这个家里虽没有母亲,他却从没有缺少母爱的感觉。

“爸,你猜猜我今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开车的人是谁?”儿子边吃边说。

“我哪猜得着,是谁?”

“吕厂长的公子吕小虎。”

“吕小虎?他不是在国外吗?”

“他爸死了,他刚从国外回来。他是去郊区接他叔叔来参加葬礼的,可是走错了路,耽误的时间,他叔叔自己乘火车赶来了,他又急忙往市里赶,半道上车没油了。你说我帮他对不对?”

“对,见有难就得出手相助……”

“人家出国读书的人,挺精神挺斯文也挺和善的。不像他爸那样冷面。爸,你说吕厂长也干了不少工作,为老百姓也做了不少好事,可大家怎么都恨他呢?他这一死,不少人拍手称快呢。”

“这人那,嘴是两层皮,咱谁的也不听,就是好好工作。你吃完饭,用热水烫烫脚,解解乏,早点儿睡。我出去遛达遛达。”

“不下雨啦?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老李头没有听见儿子的话,已踱出门外。

“师傅、师傅,您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您别这样。”李仲民边给师傅擦着眼泪,边握着他的手。

“仲民啊,你虽是我的徒弟,可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我一辈子没有结婚,真羡慕有室的人,你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我真替你高兴。可是最近我又替你担心。我现在不要行了,有句话嘱咐嘱咐你:你媳妇太年轻,还不懂过日子的实在劲,她有点儿攀热的劲头,你――你――可要看紧点儿,每星期三晚上是……吕二虎值宿的……时间。”

师傅吃力地说着话,两颗浊泪从眼角衰落下来,突然握着他仲民的手松开了,头一歪就倒向了一边。

“师傅,师傅!你醒醒!大夫,快来呀!我师傅他不行了!”师傅带着对他的牵挂走了。

他的师傅退休后一直在厂行政大楼的门卫室里打更。他知道师傅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这样提醒他。师傅的嘴特严,在全厂是出了名的,不是出于对他的关爱,是决不能说出这话的。师傅的话尤如铁锺一般重重地砸在他棉软的心上。

一个周三的晚上,他又照例去食堂鼓捣那台旧锅炉,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给晓东喂奶的魏淑芹,她很平静也很专心,似呼并没有别的心思。他想,自己每次半夜回来时,她都睡得很香很沉,如果真出去,哪能这样平静自然呢?是师傅老眼昏花了吧?

从食堂的南窗能远远地看到厂行政大楼一楼值班室。今天晚上,他根本没心思鼓捣那台旧锅炉,他的心思全在那值班室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值班室。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的脚有些麻,眼睛有些酸。值班室里仍开着灯,可是却没见有人从楼口进出,他有点儿耐不住了:算了,回家吧,忽然,一个黑影从办公大楼的楼口出来,黑影快速地向前移动着,离食堂的窗户越来越近了,他借着路灯光一眼就辨认出来了,这黑影正是魏淑芹!他的心狂跳不已,眼睛开始冒火。

他从食堂窜了出来,紧追黑影。“李师傅,你不搞革新了?你还回来不?我锁门了啊。”打更的老头在后面喊着。

“锁吧,我不回来了!”

黑影听到声音,站住了,“仲民,是我。”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拽住魏淑芹的胳膊,像擒小鸡一样,一阵风似地把她给拎回家。一进屋,一把把她摔到坑上,啪啪啪,不由分说,照着她的脸左右开弓,魏淑芹的脸已红肿,鼻子嘴角开始流血,她瘫成一堆,趴倒在炕上,没哭也没喊。

李仲民打得手麻痛了,他看到魏淑芹的样子,理智才恢复;别打出人命来。他停了手,“死去吧,,你她妈的让我恶心!”他顺手拿起一个枕头,砸向魏淑芹,把门嘣的一声关上,走出了家门。

“她妈的,结婚后,我一心一意对你好,心思全放在你身上,可怎么就换来了你的狼心狗肺呢?你要是跟吕二虎好,为什么不跟他结婚,何苦来作践了,你安得是什么心啊?晓东这孩子,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怀里拍碰了,我喜欢他喜欢到了我的骨子里,谁想到他竟然是个野种!我这个大傻瓜呀,我把心都掏出来了,结果呢,喂了狼子!哎呦,我他妈真傻呀!”

……

“爸,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坐在这里?刚下过雨,多凉啊。”

“哎呦,晓娜啊,你怎么回来了?事先怎么不来个电话?”

“给您个惊喜啊。事先给你打电话,您又该忙这忙那了,我要是稍微晚一点儿你又该惦念了。爸,女儿长大了,我不想让您再为那么多心了。走,快回家吧,回家我告诉您一件喜事。”

“现在告诉不行吗?”

“现在不告诉,走吧。”晓娜搀扶着老李头向家走去。

“快告诉我,什么喜事。”老李头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问。

“爸,今天我又晋升了一极,现在是质检部的主管了,下午总经理在大会上宣布的。”

“太好了,值得庆贺。孩子,你大学毕业刚三年就升了两次职了,真了不起啊。”

“爸,没什么了不起的。外企在用人方面挺公平的,只要你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工作,就有升职的机会。我们单位考核制度挺严格的,只看业绩,不讲人情,本本分分干工作的人在这样的单位就能得到认可。您现在的观念转变了吧?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吧?您如果在这样的企业干,说不定早就升官了呢!”

老李头听到这,心咯噔一下。哼,吕二虎你个势利小人,一辈子都在压着我,你怕我这样的人上去,没你施威的地方了,你作损啊,你早就应该被车轧死!他咬着牙,他的肋邦鼓了几下,他觉得胸口又要冒火了。

仇恨是毒草,如在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你的心田就会长满毒草,就会荒芜而死。孩子,要学会宽容,宽容能化解仇恨。”父亲临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一杯清冷的水洒在他发烫的头上,他一激凌,缓过神来,看着眼前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可爱的女儿,她的心流滴出一丝甜蜜:这是上天对他的偏爱,对他的善待,对他的恩赐,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呢?什么官不官的,那是身外之物。我这一辈子足矣!有这样一个宝贝,还奢求什么?想到这他笑了。

他扎上围裙,像往常一样,熟练麻利地到厨房给女儿做肉丝面。几分钟后,一碗香喷喷的肉丝面就做好了,他又切了一小盘黄瓜丝,炸了一小盘鸡蛋酱,鲜亮亮地摆在餐桌上。“娜娜,快趁热吃。”

“哎呦,我的亲爸爸啊,你做的面条真叫一绝,有些当妈的也不一定能做出来。”

晓娜话一出口,觉得有点儿失言,怎么提“妈”这个字呢?二十多年来,她从不提这个字,她甚至对这个字有些恨意。今天怎么啦?她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二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又浮现在脑际,又在啃噬着她的心灵。

“妈妈,妈妈,我要跟妈妈一起睡!”她已哭哑了嗓子,仍不见妈妈的身影,只有爸爸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小脸上,她只觉得滚烫滚烫的。

“乖乖,好乖,别哭了,听爸爸的话,吃点儿东西吧。”爸爸边哄边一匙匙地喂着鸡蛋糕。“不吃,不吃,我要妈妈!”她把汤匙扒拉到地上,鸡蛋糕洒了一地。后来她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变了样的爸爸坐在床前。“爸爸,您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爸爸愣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照了照,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边,紧紧地抱住晓娜,“娜娜,爸爸是因为这两天你不吃不喝而着急才白了头的。你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会回来了。有爸爸在,不会让你和哥哥受半点委屈的。好孩子,不要再哭闹了,爸爸的心都要被你闹碎了。”

当时,她只有四岁,哥哥只有六岁。她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上学以后,填写的所有表格,在母亲一栏,她都写两个字“已故”。

屋里静静的,只能听到晓东和晓娜酣睡的呼吸声。他轻轻地到两个孩子的卧室门口,看着正在熟睡的儿子和女儿,心里特舒坦。他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间已过零点,可是他全无睡意。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魏淑芹的影子不时浮现在眼前。这个该死的娘们,是不是死到临头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怎么还这么折磨我呀。这是怎么啦?起来吃片安宁,赶快睡觉!明早还得给孩子做饭呢……

“爸,我得走了,你今天烙的鸡蛋饼真好吃,我剩下的那半张晚上回来吃。”晓东双手按抚摸了下老李头的肩膀,老李头回头说:“开车稳当点儿。”

“爸,我也得走了,快帮我拿兜子来,要晚了。”晓娜总是撒着娇,而老李头心里甜甜的。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仲民!这是李仲民的家吗?屋里有人没有?”老李头赶忙去开门。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女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走进来,没等主人礼让,就一屁股坐到小厅里那张旧沙发上,喘着粗气。

“你还认得我不,老李头?哎哟,你也老了,腰也弯了,老了,二十多年了能不老吗?快,快给我杯水喝,我偷着从医院跑出来的,没几天活头儿了,临死前我想见见你,见见孩子。”

老了头这才认出了是魏淑芹,她瘦得已脱像了,头发几乎掉光了,眼睛凹陷,眼皮搭拉着,脸色蜡黄。怎么会这样子!老李头心里一直恨的这个女人,今天突然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暗暗地高兴,诅咒她造孽应得的报应,而是心里有一种怪怪的酸酸的滋味。

他递给她一杯水,“你找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你说想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想见见你,见见孩子。我患癌症已晚期了,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了,化疗几个疗程也不见好转,我知道命要走到头了。我左打听右打听的,今天可算找到你了。”她边说边哭边把水喝下去。

“魏淑芹啊魏淑芹,咱俩的事早就了断了,我和孩子早就把你当成死人了,我不愿见到你,你赶快回医院去吧!”

“你不用撵我,我有句话必须说,说完就走,要不然我死了闭不上眼睛。二十二年前你因为在厂值班室的楼道见到了我,就狠命打我,我满口牙都被打松动了,害得我三十多岁就镶了满口假牙。一天晚上你又发疯要掐死晓东,说他是野种。今天我告诉你:你百分之百错了,我和吕二虎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次次地去找他,是因为他是我老乡,我让他帮忙给我转正;晓东百分之百是你的亲生儿子。”

她喘着粗气,眼角里的泪水流了出来,她用袖子擦着。老李头僵硬地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手却有些抖动。

“后来吕二虎果然帮忙,让我转为正式工人,我为了感谢他,给他织了件毛衣,怕你起疑心,起早贪黑地偷着织,眼看织完了,被你发现了你用剪刀剪得稀巴烂,又把我打得鼻青脸肿。你伤的不仅仅是我的皮肉,你彻底地伤了我的心,你把我的心剪碎了!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恨你!整整两年你连碰我都不碰我一下,对我的冷落又让我产生报复之心。后来我就和姓黄的厨师好上了。后来我发现怀孕了,为了掩人耳目,我不得不哄你给你炒了几个菜,烫了酒,在你面前耍贱耍娇,终于有一天你开了戒,淋漓尽致地干了一回,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晓娜出生后,你围前围后亲个不够,左一个亲闺女又一个亲闺女地叫个不停,我心里舒服极了,扬眉吐了一口气。哼,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愣把自己的儿子说成野种,把别人的闺女当成亲闺女!”

“啪――”一声,一个茶杯摔在地上,老李头浑身颤抖,回过身来,怒目张视着魏淑芹,说不出话来。

“扑通”一声,魏淑芹跪倒在地,磕着响头。

“我对不起你啊,后来我被那姓黄的玩够了,甩了,我才知道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我知道你是个本份的好男人,你一个心眼对我,才那样的气恨,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嫁给你,给你当牛做马赎回我的罪过。呜……”她放声地哭起来。

“李仲民啊李仲民,你吃亏就吃在一根筋上,你遇事不动脑子好好分析分析,太感情用事了。你不想想,吕二虎那种人怎么能看上我呢?我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啊,你冤枉了吕二虎啊。”魏淑芹说着说着突然头一歪倒在地上。

“魏淑芹,你怎么啦?你快醒醒!”老李头俯下身抱起她的头,轻轻地晃动着,又掐她的人中穴,摸摸她的脉,傻眼了,赶忙拨打110和120求助。

“你这个又傻又招人可怜的女人,你坑了我啊,我只知对你动拳脚,我也对不起你呀!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我嘴上骂你,说恨死你了,可实际上我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来啊,我盼了二十年啊,我心里放不下你啊,我外表硬邦邦的,可心里却软囊囊的,几次燃起的仇恨的火焰都被这软心肠给熄灭了。对吕二虎的恨渐渐淡了,对你的恨也渐渐淡了,我一心只想到两个可爱的孩子,还时不时地想想你的好。你知道吗?有的男人比女人的心肠还软啊!恨并爱着是特痛苦的!这两年我的心已静如止水了,可你今天又来揭我的伤痛,现在你又不明不白地死在我家,你这个坏婆娘啊,咱俩一辈子也扯不清。”老李头抱着魏淑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流着泪,嘟哝着、自语着。

“你看你这惨样,离开我不知遭了多少罪呢!你这个傻婆娘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呢?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要不是两个孩子的责任支撑着我,我可能早疯了,早死了……”

十分钟后,110警务车和120急救车都来了,人们打开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老李头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魏淑芹,他的头俯贴在魏淑芹的胸前,他们像一尊亲密爱人的雕塑,两个人都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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