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橘子

时间:2022-10-09 11:38:57

我僵僵地任她搂着脖子转来转去,内心怆然,因为,下一个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轮到她了。

1

很多时候,我会反复推敲橘子的人生意义。她的出生,注定了是我的猎物,就如旷野中兔子与狼的关系。

我与她无怨无恨。可,我想杀死她,一直。用完美而利落的手段,将她,盛装殓好,送予她的母亲,尔后,我将笑吟吟地说:我终于剖了你的最爱,一如当年,你手起情断,将我的爱斩杀在地。

其实,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她黄黄的软发松松地趴在圆润而白皙的额头上,连瞳孔都是微黄的,看上去,就像一瓣装在透明罐头里的橘子,所以,我一直叫她橘子。橘子的母亲骗走了我的心,又嫁给了橘子的父亲――齐良。她和我道别时,天空飞过了一群又一群的鸟,像大片大片的乌云,从我的头顶掠过。她说: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更爱他给我的生活。

齐良比我有钱,嫁给他,她就再也不会站在橱窗外徒劳地流连了。我的爱,敌不过坚硬的物质。除了让她走,我没别的办法。结婚前夜,她像尾用作祭品的鱼,绝望地横在我怀里。当晨曦渗透了窗子时,她孑然离去,为齐良穿了嫁衣。

从那以后,仇恨替代了我心里的爱。据说,前者比后者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

那一年,我24岁,正当男人烈爱似锦的好年华,我却在幻想中一味地沉溺,沉溺,任凭仇恨充溢全身。

橘子出生后的第7年,我疲惫的身体抱着憔悴的心从南方归来。阔别了8年的街道,纵横交错,令我迷茫。除了沧桑,我一无所有,我将这一切归咎于橘子的母亲。

就在那个黄昏,我沿着记忆的路线,找到了橘子家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橘子,她穿着开满金色太阳花的公主裙,在社区花园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她的笑声,像小鸟歌唱着在黄昏的地面上蹦蹦跳跳。橘子的母亲,已不是当年那个妖娆而疯张的女子,看上去幸福而安详。

我隔着铁栅栏张望她们,心中浮上了碎碎的温柔。天一点点黑下来,齐良从楼上下来,揽着她的腰,和她一起看橘子玩耍。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们看橘子的目光:温暖的、四处弥漫的幸福,淹没了橘子,像涨潮的水,谁也不能阻拦。

原本这些幸福碎片,是属于我的,却在半道,易了主。

让我,怎能不仇恨?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实施我隐忍了8年的报复,撕裂他们的幸福,就是――杀死橘子。一夜间,我白了发。毕竟,橘子那么美好的孩子,就要毁灭在我的手中。

2

在学校旁,我开了一家小店,里面挂满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放学时间一到,孩子们就像倾进缺口的鱼,涌入小店,唧唧喳喳摆弄着我的商品。它们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诱饵,用来垂钓橘子,他们买与不买,都无所谓。

我的目光,总是越过那些攒动的小脑袋,从诸多张幼小的面孔中将橘子的脸剥离出来。她喜欢看着脚尖走路,偶尔抬眼扫一下周围,眼睛张得大大的,睫毛微微上翘,好像受了惊。

一个月后,她走进了我的小店。我坐在冰凉的竹椅上,心扑扑狂跳。她专心看架子上的小饰品,路过我身边时,裙袂扫在我腿上,痒痒的,甚至,我能嗅到她软发里有淡淡的海飞丝洗发水味。

我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恨不能把其他孩子赶出店去,但是,那样太容易引起警觉了。

我故意用慵懒的眼神,追随着她的影子。

她看完所有东西,摇晃着束在脑后的淡黄色马尾离开。巨大的失落,像从天而降的水,腾地,将我淹没。

一年后,橘子成了常客。她坐在竹椅上,小小的手抚着圆润的膝盖,小心翼翼地问我:叔叔,为什么你的眼里盛满了忧伤?

我说,因为我被人抢走了美好的人生。

人生怎么会被抢走呢?橘子已经8岁,像早春的小白杨,婷婷玉立。她说:你明明好好地生活在这里,怎可能被抢走了人生呢?

有些事,你不懂,譬如心死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关于谋杀,我已经蓄谋了数次,撞车坠楼投毒利刃这些技术含量太低的谋杀,配不上美好的橘子。

橘子无数次跟我纠正:我叫盈喜,不叫橘子。

我说我就喜欢叫你橘子,除了她的母亲,我从未这样地疼爱过一个人。

而她,却是我的猎物。

我们之间,是狼与兔子的关系。

3

橘子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她的手指,像柔软的冰凉的小虫,在我的头发里慢慢地爬行。我的小店搬了3次,因为橘子换了3所学校。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的小店像向日葵追逐阳光一样追踪着橘子的方向。整整10年过去,我有上万次的机会将橘子杀死,可,我总在即将开始谋杀的时刻,心开始了彷徨。

橘子放学也不喜欢回家,摆着长长的腿坐在店门口,像个心地单纯的小老板娘,一边吃零食一边说她的父母。

17年过去了,我从未放弃过仇恨她的母亲,让她痛苦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尽管,橘子说她一点儿都不幸福,父亲总是有一次又一次的外遇,母亲所有的反抗就是抱着橘子哭泣。

橘子说: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他。

我惊了一下,下意识问:谁?

我爸爸,他像屠夫一样屠杀了我妈妈一生的快乐。

那也未必,你妈妈嫁给他时,也是满怀幸福。我定定地看着她,她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像一只淡粉色的郁金香。我已下定决心,在是年秋天,送她去鲜花满径的天堂。

橘子也定定地看着我,尔后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笑:因为从来没有小孩子说要杀死自己的爸爸呀。

她诡秘地笑了一下:不对,因为你爱我。

橘子,你不要胡说。我的心,震了一下,像游走中的蛇,被打中了七寸。浮想联翩的思维,停滞下来,然后问自己:为什么我用了10年的时间,都没有杀死一个毫无戒备心的女孩子?

橘子坐到竹椅扶手上,抚摩着我的头发:如果你不爱我,怎么我去哪所学校读书,你就将小店搬到哪里?

说着,她将唇贴在我额上,柔软而馥郁的香唇,逶迤爬行:叔叔,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帮我杀了我父亲吧。

你这样做,妈妈是会痛苦的。我向后仰了一下,躲开她的唇。我对橘子的感觉一直很矛盾,想杀她,并不是因为恨她,只是,她是惟一能令我仇恨的人痛苦的道具。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像所有凡夫俗子对天使的喜欢,没一点儿邪念,干净得透明。

呵!我妈会痛苦?一个连家都不肯回的丈夫,他活着才是妻子的耻辱和痛苦。橘子眼中闪着凛凛的冷光,不应属于一个17岁的少女。

橘子,真的,我不爱你,而且,我不会为你去杀人。我试图用冰冷的目光看她。其实我的心,已在流着淋漓的冷汗,一个完美的谋杀方案正在我脑海中诞生。我将按照橘子的旨意谋杀她的父亲,然后,嫁祸于橘子,再将橘子完美地谋杀掉。那个被我仇恨了近20年的女人,便一无所有了。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她将如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上。人生,还有什么比孤单更为凄凉的?

我对橘子说:我答应你,但,请不要以为我爱你。

橘子璀璨地笑了一下。

正是春天,窗外,有只黄鹂在歌唱,它优美的歌声,敲在城市的街上。我去郊区买了一种植物的种子,在这一年的秋天,我谋划了18年的复仇计划,都将完美落幕。

4

我把黑油油的种子撒进花盆,对正在浇水的橘子说:我答应了你,但是,你不可以催我。

橘子冲我妩媚一笑:我不催你。

那段时间,橘子拿了很多照片,让我辨认哪一个是她的父亲,还有,她父亲的日常路线。

橘子总说她有个秘密,要等我完成任务后才能告诉我。而我,淡然一笑,何苦去知道一个将死之人的秘密呢?

闲来无聊,橘子会很好奇地问我打算用什么方式杀死她的父亲,我笑而不答。被逼急了,遂说:反正,我会让你看到他的尸体。

至于方式,那是秘密,因为,我将对橘子采取同样的方式。

街上的叶子越来越繁茂了,盛夏就到了尽头,我的植物们长出了格楞楞的果实,我小心地摘下它们,橘子拿起一粒,举在阳光下问:这是什么?

我看着她,忽然地伤心,无比地伤心,她的皮肤像白纸,头发黄黄软软的,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橘子……

她捉住我的手,顽皮地笑:你终于肯承认你爱我了吧?

我摇了摇头。

橘子很丧气地垂下头去。

其实,橘子对我,也不是爱情,只是,一种难以言明的亲切感。她说,从见我第一眼,就觉得我亲切,值得信任。她说爱我,只过是她自以为能瞒过我的单纯伎俩,是为了利用我。

在所有人看来,我们不过是两个忘年交的异性朋友,因为我的眼神,从没人怀疑我会对橘子滋生男人对女人的邪念。

我的眼神,像出世多年的僧人,它淡定而苍茫,充满了对红尘的厌倦。

5

在浓浓的黑夜里,我将那些种子研磨成细细的粉末,经过一系列并不复杂的化学程序,我得到了几粒无色无味的、举世无双的毒药,只要20毫克,就足以抹掉一个人的生命。

我用薄膜包了一层又一层,倘若我的皮肤不小心碰上它,被杀死的那个人将是我自己。我得好好地活着,欣赏那个女人的痛苦,否则,费这些力气有什么意义?

然后,选好了日子,我对站在秋天小街上的橘子说:也许,不需要我的谋杀,你爸爸就会病死。

橘子瞥了我一眼,言语中带着耻笑: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下手了?

你看我是那种怕事的人么?我只是很相信直觉,等两天,假如他还安然无恙,我再动手也不迟。

橘子一边吃冷饮一边乜斜我。

就在这天晚上,我混进了橘子父亲常去下国际象棋的茶楼,以一个高手的身份与他下了几盘棋。可能其人将亡,其运也败吧,连输两盘后他越来越焦躁,一次次去卫生间。而我,趁无人注意,将那粒无色无味的毒药投进了他茶杯,尔后故意连输两盘,他面色大悦,一次次地让茶艺小姐过来筛茶……

回家路上,汗水浸透了我后背。

之后4天,我食不甘味,坐在店门口,茫然地看来来往往的人。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没有橘子的消息。

橘子是在第5天晚上闯进来的。她一把扯下胳膊上的黑纱,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兴奋地看着我,一声不响地咧嘴笑。尔后,猛然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大声说:你的直觉,的神,他死于心脏衰竭,医生都救不了他。

我僵僵地任她搂着脖子转来转去,内心怆然,因为,下一个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轮到她了。

我找了很多不对橘子下毒手的借口,可,我害怕总有一天,她会得意地跟别人宣扬我的直觉是多么锐利准确,届时,我曾经的罪恶,将会一点点昭然若揭。

现在,即使不是为了报复她的妈妈,我也必须早些不露痕迹地杀死橘子,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所以,我对橘子说:你怎么就不担心我会报警,说你让我去杀你爸爸呢?

橘子连想都不想:你可能不会去杀他,但你不会去报警。她从冰箱里掏了一罐雪碧,“哧”地拉开,仰起优美的脖子,咕嘟咕嘟地喝。

我故作轻松地看着她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报警么?

她努力地闭着嘴,雪碧里的二氧化碳冲得她的脖子一鼓一鼓的。

你又没写委托书给我,我没证据去报警会被人看成疯子的,哪有女儿请人杀死自己爸爸的呢?我知道自己够阴险毒辣,橘子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孩子,她哪里知道,我这是在用激将法让她留下杀父的证据呢。

果然,橘子上当了,她随手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我恨齐良,恨得要杀死他,我恨他,要杀死他,一定……

我站在一边看着,默念着,怕她写出请我杀他爸爸。我故意岔开她的思维:你爸爸怎么了?为什么让你这样恨他,恨到要杀死他?

橘子瞪了我一眼,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两句话:因为他虐待妈妈和我,我恨他,他不是我爸爸……

我知道,写到这里就行了,即使警察找上门,用它,足以开脱我自己。

我把纸一抽,说,好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这么多的仇和恨?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酸奶冰淇淋,我去给你拿。

说着,我将那张纸放在货架上,去拿冰淇淋。替她打开了冰淇淋盒盖,在插勺子时,快速地把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捅进去。届时,我会拎出那张纸,向世人宣称:橘子是自杀的,因为她意气用事谋杀了父亲,无法承受良心的煎熬,服毒自杀。

橘子接冰淇淋时,我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橘子扑哧一声笑了:不就个破冰淇淋嘛,舍不得给我吃么?

说着,一把夺过去,坐在一只矮货架上边吃边说: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等你完成任务,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不是你杀的他,但他已经死了,索性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

她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其实,我根本就不是齐良的女儿,我8岁时,齐良知道了这个秘密。只可惜,妈妈事先也不知道。后来妈妈说,我是她初恋情人的孩子,在婚礼前夜怀上的,可惜,她的情人去了外地。因为我,妈妈这些年受尽了屈辱,妈妈说总有一天会带我去找爸爸……

我怔怔地看着橘子,整个世界像被洪水洗涤过一样苍白,我感到一种热热的液体正从我心脏的位置滚滚涌出,我大叫了一声橘子,劈手去夺她手里的冰淇淋。橘子惊异地看着我:你今天是怎么了?不就一个冰淇淋嘛,大不了我买个还你就是。

说着,橘子轻巧地跳下来,将最后一勺冰淇淋塞进嘴巴,得意洋洋地歪着脑袋看我笑。

我猛地抱起橘子,像茫茫雪域中一只孤独的苍狼,仰天发出一声哀绝的嚎叫:橘子,我的橘子……

橘子拼命拍打我的肩:你怎么了?要吓死我啊?

我没有送橘子去医院,因为,即使送也是徒劳,我提炼的蓖麻毒素,至今仍无药可解。

我只是将剩下的一粒毒药塞进嘴里,吞下,然后写下了长长的遗书,再然后,我打了一个电话:橘子,叫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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