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暗伤 第11期

现在的她过得可好？是否已经学会了从容面对生活的艰辛？阴郁的脸是否已经绽放出如花的笑靥？

壹

卢歌是高三才转学过来的女生，很漂亮，也很时尚。可能是初来乍到吧，她在班上寡言少语，从不与同学交往。

虽然临近高考了，学习繁忙，但她的到来，她的漂亮和脱俗气质，在班上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就连我，同学眼中的“书呆子”，也常会莫名地盯着她的背影发愣。

我和她的位子离得很远，根本说不上话。但上课时，我会托着下巴静静欣赏她消瘦的脊背和柔顺的黑发。只是我不明白，18岁的她，为什么会有一双那么忧郁的眸子？似乎她经历了什么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伤痛在她心里仿佛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和班上喜欢扎堆聊天的女生比，卢歌是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所有男生都对她产生怜爱。她飘逸的黑发，时尚的装扮，忧伤的眼神，都是众男生关注和讨论的焦点。常有男生找她搭讪，但卢歌从不理睬。

女生感觉到了卢歌到来对她们产生的威胁，她们见无法把卢歌拉到自己的小团体后就集体孤立了她。每次课间，卢歌就孤单地坐在自己临窗的位子，倚着墙遥望窗外高远的天空。

同桌杨旭很有经验地对我说：“小宇，我猜卢歌一定是失恋了，至今难以释怀。”“可是，哪个男生会舍得伤害她呢？”我反问，觉得杨旭真无聊。

贰

一天早上，我在车棚停车时，正巧遇见卢歌也在锁车。我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卢歌扭过头来看着我，没有说话。尴尬的我不知所措，赶紧跑开，心想，她可能根本还不认识我。

“你的书包还在车上。”她突然喊了一句。

我面红耳赤地跑回来拿书包，心急，慌乱中把一辆自行车带倒了，紧接着，一辆接一辆，倒了一大排车子。卢歌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情形愣住了。

她帮我一辆一辆扶起倒地的自行车。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洒满一地斑驳，也把跳跃的光影洒在卢歌脸上。因为晨光的缘故吧，她明艳的脸庞，一片温润，额头上还闪烁着细密的汗珠。

上课铃响起时，我们才一起匆忙地跑进教室。坐回位子，卢歌转过头朝我笑了笑。我欢喜地点点头，心花如窗外的杨树花一串串怒放。

“你这个书呆子，动作蛮快的嘛！”杨旭不怀好意地伏到我耳边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甜蜜，却是红着脸一把推开他，说：“瞎说什么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卢歌。

在班上，我和卢歌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每天的课间操时间，站在密匝匝的人群里，我可以任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卢歌身上，看着她的黑发在晨风中飞扬。有天，卢歌穿着墨绿色的牛仔裤，合身的草绿色羊毛衫，远远看去，她就像春天里的一棵树。

除了杨旭，班上的女生也发现了我的秘密。那些曾经对我有好感的女生，个个嗤之以鼻，对卢歌也更加冷淡。

渐渐地从同学口中，我知道了卢歌越来越多的事情。原来卢歌是从市重点高中转过来的，她住在她外婆家。怪不得，卢歌的成绩那么好。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从市重点中学转到我们县城这所普通中学呢？是杨旭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但也为此，我和杨旭打了一架。

叁

杨旭说卢歌的父母是贪污犯，已经被关起来了。“你心目中的女神原来是贪污犯的女儿，假清纯！”杨旭不屑的口气惹恼了我。

“你闭嘴！”我愤懑地挥起拳头狠狠砸在杨旭的脑袋上。挨了揍，杨旭不甘示弱地反扑过来，把我摁倒在地上，口中还大声喧嚷:“卢歌就是贪污犯的女儿，难道是我冤枉她？你去问问大家，我有没有说谎？”

在我和杨旭厮打成一团时，班上的同学已经围在我们边上起哄，几个女生气呼呼地叫嚣:“卢歌就是贪污犯的女儿，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人注意到，卢歌正坐在教室角落，她听到了我们的话，已经哭着跑出了教室。被同学拉开后，我依旧愤愤不平。那一天，卢歌没有再回教室，第二天，她依旧没有回来。看着窗外开得沸沸扬扬的杨花，我的心一片零乱。

几天了，卢歌还是没有回到学校。杨旭慌了，班上的同学都慌了，老班更是心急火燎。没有人知道卢歌去了哪里，她的外婆已经找到学校。那些天的夜里，我一直噩梦连连。躺在黑暗中，想念从各个角落升腾起来，云积在我的周围，柔韧而有力地挤压着我。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卢歌忧郁的眸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曾经历过那样无地自容的痛苦。面对父母贪污的事实，面对父母双双被抓走，她要如何承受？

窗外的夜，很暗，浓郁的夜色里，只有风吹树摇的呼呼声，像人在呜咽。

“卢歌的父母触犯了法律……但卢歌还是个孩子，她不应该因为父母犯的错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其实我们要关爱她，让她重新树起生活的信心，鼓起勇气……”老班的话还未说完，教室里已经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我的心空空的，好像被肆意地践踏和挖掘过。上课时，我的目光总会长时间地停留在卢歌原来的位子上。越过她的位子，是敞开的玻璃窗，窗外的杨树叶子，在阳光下摇曳着，晃着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杨旭开口向我道歉，我没说话，其实受伤害的人是卢歌。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她，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会怎么做？她父母犯错是事实，同学们并没有歪曲事实，可是，她要怎么承受和面对呢？

我找到卢歌外婆的家，却没有勇气过去敲门。我知道，是因为我，卢歌才会当众受辱，再一次被人撕开伤口。一次次自责，一次次久久凝望后，我只有怅惘地离开。

肆

卢歌是一个星期后才回学校上课的，没有人知道那一个星期，她去了哪里，也没人敢问。只要她回来了就好，这样大家的心才会安宁一些。没有人再敌视卢歌，但卢歌包裹着自己，低着头，不说话，也不与人交往，每天形单影只。

很多次，我都默默地骑着脚踏车跟在卢歌后面，直到看见她走进她外婆家才离开。那是一座老房子，门楼破败。卢歌走进去时，我会有一种幻觉，感觉她走进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幽深的历史。

有一天，卢歌在巷子拐弯处停下来，拦住了我。

“你一直跟着我？”她问。

我嗫嚅着，脸涨得通红。

“你是担心我么？谢谢你！”她又说。

“是我的错，让你受伤害了。”我低语，偷偷瞟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面对她，我总是没有勇气。

“不是你的错。我会承受的，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正视这件事……”卢歌轻叹了声，说完，转身离开了。

我跨坐在自行车上，怔怔地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从我眼前离开，心里一阵酸楚。我知道卢歌在拒绝我的友谊，或许，她对身边的人都没有信任，她最尊敬和爱戴的父母一夜间给了她最绝望的一击，她还会相信谁呢？

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关心，我依旧每天放学后远远地跟着她。我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复习资料复印下来给她。卢歌微笑着感谢我。我知道，这些资料可能她都用不上，她的成绩不比我差，但我还是要这么做。我希望自己能够多为她做点什么。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保护她，我不允许再有人伤害她。

那天晚自习放学后，和以往一样，我又跟在卢歌背后，可是在进巷子口拐弯时，为了躲避巷子里冲出来的一辆疾速行驶的摩托车，我连人带车摔倒在了路旁的深水沟。水沟在清理中，盖子没盖回去。摩托车很快就逃离了，我在深水沟里大喊：“救命！”

是卢歌打电话给120送我去医院的。我在医院躺了半了月，开始时，卢歌每天放学后都会过来。她的话依旧很少，特别是班上其他同学也过来时，她都会借故先离开。那时学习紧张，高考快到了，班上的同学来过一两次后渐渐就没人再来。只有卢歌每天都准时过来，把上课的重点内容告诉我。她的总结能力很强，我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脆脆的。她还帮我抄了一份课堂笔记，内容翔实，字迹工整。

在我出院前的两天，卢歌来到病房时，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以往那种深不见底的忧伤，她怔怔地望着我，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有什么事么？”我问她。她摇摇头，目光却转向窗外幽暗的夜空。病房刹那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寂静中，静得我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去看我父母了，那个星期。”卢歌低语。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静静地望着她消瘦的脊背，心里虫噬般难受。

“我会过得好好的，你放心，我不会再放弃自己。”卢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离开时，她一直望着我，眼角濡湿。她似乎还有话想说的，她走得很慢，嘴角嚅动，每走一步，回一次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临出门时，她说。

直到第三天出院，卢歌都不曾再来过，我以为她学习忙。

伍

出院当天，我就急着回到学校。走进教室，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回来，我却焦急地搜寻卢歌的身影。她的位子，空的。心，倏地沉了，她又离开学校了？有一种痛在我心里蔓延。

那节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似一种煎熬。我没问杨旭。一下课，我就跑去问老师，我想要确切的消息。老师说卢歌回市里参加高考了，她在这只是暂时寄读。

连离开都不告诉我一声，我难过地想。如果不是我住院，我们会一直沉默吧，但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已经在她眼中感觉到了我们的友谊。

自嘲地笑，笑自己自作多情。算了，都过去了，一切已结束。

紧张的高考就在眼前，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前准备。说是不想她，可我又如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呢？我总会担心她孤独，担心她再受到伤害。我独自去了她外婆家，古旧的大门紧锁，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得怅然若失地离开，心里空空的。

一次次翻阅她为我抄下的笔记，望着那整齐娟秀的文字，心里会有片刻的温暖。或许，她也正在努力地做最后的准备吧。这样告诉自己时，我又会昂扬起学习的斗志。

高考如期而至。考试结束的那天，我收到了一封卢歌寄来的信。一个人躲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我满心欢喜地展开卢歌的信。信很短，不足半页纸。她说了她的不辞而别；她还说，高考后，她会随外婆到舅舅工作的城市，她报考了那里的大学。信的最后，卢歌说：小宇，谢谢你！在我最孤单的时候，是你，给了我最真诚的友谊……信纸上，字迹模糊了，有斑斑泪痕。

陆

走在大学的教室里，身边的同学换了一批人。

仿佛一夜间长大，自上大学后，我稳重了许多，也沉默了。我一直安静地学习，习惯独来独往。

年轻浮躁的心习惯了安静，不再张扬。但我学会了思念，学会了牵挂，牵挂一座未知的陌生城市，那里有一个我曾经熟悉的女孩。我不知道，现在的她过得可好？是否已经学会了从容面对生活的艰辛？阴郁的脸是否已经绽放出如花的笑靥？

大学的校园里，依旧种满了高大的杨树。杨树花开的季节，杨花一串串，开得沸沸扬扬，一如我年轻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