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的政治经济学

时间:2022-10-09 02:33:06

怀旧的政治经济学

怀旧在17世纪被视为一种疾病,最早定义它的人是位瑞士医生,而非诗人或哲学家。据信此病不仅令人意志消沉,而且具有传染性,往往在军队中引发思乡的瘟疫,催生集体性厌食症和脑炎,导致战斗力严重下降。世界各地的医师想方设法,力图找到根治良方。水蛭、鸦片,乃至灌肠术皆曾用于临床治疗。18世纪俄国军队采用的恐吓疗法据说十分有效――“第一个发病的处以活埋”。19世纪的美军则尝试对发病者当众嘲笑和恐吓,大概类似于批斗会――“你这个娘娘腔,再怀他奶奶的旧,非整死你不可”。军医记录显示,疗效不错。

进入20世纪后,怀旧基本上从正式的疾病目录上消失了。与其说这得益于科学进步,倒不如说是因为怀旧的瘟疫已经漫延于整个时代。怀旧成了现代人的通病,甚至无需去国别乡,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走在街上,趴在按摩床上,都有可能随时发病。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酒后也会泪水涟涟,在卡拉OK店里撕心裂肺地高唱村姑小芳。出租车司机用本城最恶毒的俗语痛骂油价时,似乎忘记了挡风玻璃上挂着伟大领袖的护符。笔者有位老友,常把一句邀功词挂在嘴边:“事成之后,能让我去南朝鲜吗?”此乃潜伏特务徐福祥搞破坏前,对人面兽心的顾调度说的话,出自1960年的反特电影《铁道卫士》。

怀旧早已成为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北京南城有家主题餐厅,以抗战时期解放区的标语口号和上世纪60年代的人民日报装饰四墙,服务员则穿着八路军服装,对客人一律敬称“首长”。游韶山,你很难不花钱尝一尝毛氏红烧肉。去莫斯科,则更不会错过红场上的列宁墓。最新消息称,俄罗斯的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杜马议员梅金斯基呼吁迁出列宁遗体,再度引发争议。反对理由之一便是,列宁墓这样的景点在莫斯科屈指可数,每年可带来十分可观的经济收入。

“进步并没有医治好怀旧情感,反而使之趋于多发。同样,全球化激发出对于地方性事物的更强烈的依恋。”在《怀旧的未来》里,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写道,“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就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

的确,曾被视为疾病的怀旧,如今成了对抗现代性焦虑的解药。我们宁可堕入褪色的往昔,经历片刻的怅然若失,也不想在现实的重压下发疯。夕阳西下,怀旧人在天涯。触媒无处不在:二两黄酒、一碟茴香豆、一首老歌、一本旧书、一声吆喝,甚至一阵不痛不痒的风儿,都会在霎那间引发我辈的幽思。

但博伊姆女士警告我们,怀旧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她将怀旧分为两种,修复型的和反思型的。前者强调返乡,力图超越历史,重建失去的家园,而反思型仅止于怀想,并且包含了许多疑问――“没有得到反思的怀旧会制造出魔怪”。

怀旧有时并不止于集体无意识的流露,而往往可见国家有意的操控。在通常情况下,它被温情脉脉地导向爱国主义,有时却被明令禁止。博伊姆指出,“十月革命以后,苏联领导人完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国有化――时间的国有化。”此时怀旧几同反动,以恋恋不舍的口吻谈论前朝旧事是肮脏而且有害的。中国观众想必仍能记起,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革命导师遇刺前在米黑尔索那工厂的演讲:“人死亡后尸首可以抬出去,但是旧社会在灭亡了的时候,很可惜,资产阶级的这个尸首,那就不可能把它一下子钉在棺材里,埋葬在坟墓里。资产阶级的尸首在我们心里头腐烂着,它把毒气传染给我们大家,它在发散着――臭气!”

今日之俄国,怀旧之门已不再严密封闭了,随着私有化经济改革狂风暴雨般地进行,原属国营的怀旧也被私有化了。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生于苏联,当她近些年回访莫斯科时,惊讶地发现,解体后那些被拆除的、一度遭到毁坏的领袖雕像,已由国家集中修复,重新竖立在市中心的一座公园,由于它们具有“艺术和历史意义”,正在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从许多方面来看,俄国都在回到自己的过去。普京任总统时,曾公开表示苏联解体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民意也趋向对苏联超级大国地位的留恋。

2009年11月9日晚,笔者应邀参加了德国驻华使馆特为柏林墙倒塌20周年举办的纪念酒会。大使夫妇率领馆众,在使馆前院推倒了两堵象征性的墙。大使举着酒杯,跳到倒掉的墙上,要求大家与他一起蹦跳欢庆,充分验证了安格拉•默克尔所言――那一天是“德国近代史上最令人快乐的日子”。那个日子也许果真如此,但之后呢?许多新闻报道和专业报告显示,对目前生活感到不满的东部人绝非少数,以致于统一20年后,对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恋旧,仍如顽症般挥之不去。想当年,一日欢欣之后,东德人从梦中醒来,墙倒了,世界平了,而资本主义的美好生活并未到来,社会主义的保障却一去不返。人民挣脱了体制,拥抱了自由,却茫然发现市场远为无情,更痛苦地感到难以容身其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复存在的民主德国又成了已逝的天堂。单位和组织的关心令人怀念,即便是斯塔西(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无微不至的照料,似乎也不再那么不堪。怀旧的政治意义在此尽显。一个例子是,当东柏林人发现旧时代的人形红绿灯也被统一为西德样式时,许多人开始大声抗议这种交通标志上的“殖民化”。

博伊姆认为,怀旧不仅指向过去和故乡,也关乎此在和未来。对往昔的怀想可直接影响我们对未来的现实感受;反过来,对未来和此在的认知也会同样对怀旧产生作用。《怀旧的未来》是一本略显冗长的专著,结合博伊姆女士本人的背景和游历体验,详细考察了怀旧的文化史,包括它的三种现代形式: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尼采的“永恒回归”和本雅明的“历史的天使”。此外,她还研究了莫斯科、圣彼得堡和柏林三座城市对公共和历史建筑的态度,从中分析集体记忆的物化和保存体系,再由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等流亡文人的生平与作品,述及不肯归乡的乡愁。

“怀旧可能既是一种社会疾病,又是一种创造性的情绪,既是一种毒药,又是一个偏方。”博伊姆写道,“想象中家园的梦想都不能够也不应该得到实现。作为理想,这些梦幻能够发挥重要影响,改善现在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而不是作为童话故事得到实现。”

无论如何,怀旧是不可治愈的。只要时空变幻不停,而梦想与现实尚有差距,历史记忆仍然存在,怀旧就永远不会消失。但必须警惕那种不经省察与反思的怀旧,因为它会割裂我们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蒙蔽视线,蹉跎意志,让我们陷于愤世嫉俗的泥淖,徘徊于往日的幻象,再无前进的决心与能力。

(作者为《中华读书报》编辑)

这本书讨论的是欧美、俄美历史文化传统背景下和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下的“怀旧”问题。作者提出主要有两类怀旧:修复型的怀旧试图超历史地重建失去的家园;反思型怀旧则关注人类怀想和归属的模糊涵义,不避讳现代性的种种矛盾。各种形式的怀旧反映出多元意识形态与文化传统之间、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复杂碰撞。

《怀旧的未来》,[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著,杨德友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一周书情

《思想与乡愁》

作者:崔卫平

出版社:北京航空航大学

出版时间:2010年11月

这本书重在探讨当今应该建立什么样的价值理想,以及如何拥有恰当的现代美学眼光。

《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

作者:蔡定剑

出版社:社科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年1月

民主是文明社会的基本价值,是近代政治文明的伟大成果,是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共识的政治哲学。

《分配正义简史》

作者:[美]塞缪尔•弗莱施哈克尔 著吴万伟 译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年11月

这是一本简洁、连贯、范围广泛的分配正义的历史。作者用轻松飘逸的文笔写成,它将激发讨论和思考,提出从不同角度看待问题的可能性。

《底层立场》

作者:于建嵘

出版社:上海三联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月

作者从农民工和农民维权抗争的焦点问题入手,探讨了三农问题的关键所在、村民如何自治、基层政权的困境和改革以及中国社会面临的风险和危机。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作者:[美]史景迁 著 温洽溢 译

出版社:广西师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年9月

史景迁书写张岱的一生、内心转折及过往追忆的同时,更深层探讨张岱身为知识分子,是如何借由回忆以及修史确立自身的存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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