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多吉守望香格里拉

时间:2022-10-09 12:45:29

和白玛多吉先生聊天,是在香格里拉松赞绿谷酒店一间办公室里。不时有建筑承包商、设计师等敲门进来,还有就是白玛远在北京的宝贝女儿通过微信,在与父亲聊着。这位出生在香格里拉克纳村的藏族汉子,在回到家乡之前,曾在中央电视台从事过纪录片摄制,直到有一天,他感到该回到眷恋着的家乡,去做点儿什么……

在北京体悟到自己的价值

在汉藏员工的嘴里,白玛多吉被称为“白总”或者“白玛总”,如今,他经营着云南好几家松赞酒店。而他的办公室,就在最早落成的香格里拉松赞绿谷酒店里。

走进这家酒店的大堂,颇有进入藏族富足人家的感觉。出生在中甸克纳村,中学毕业后去往昆明上畜牧学校,然后回到家乡做了两年兽医。随着当地文化局准备开设电视台,启动了白玛多吉第一个人生梦想。他开始转行学习摄影和电视节目制作,并获得机会到云南电视台实习,随后,香格里拉地区出版的很多风景画册中都有他的摄影作品。1990年,他给英国纪录片导演阿格兰德的纪录片《中国》做摄像助理,学到了很多东西,进而获得了去往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的机会。

1992年,中央电视台招贤纳士。当时,台里有个纪录片《龙之乡》的项目,希望白玛多吉参与。当时,内地观众对藏族文化的了解,还大多通过电影《农奴》等。随着电视的普及,白玛觉得可以用纪录片的形式,更多地向内地观众介绍藏族文化,那些灿烂的,属于精神领域的东西,通过电视这一“桥梁”,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发不可收。1998年,白玛通过“众筹”的方式――朋友帮忙和自己凑钱,自己导演自己摄像做了一个片子――《大山的肖像》。片子反映的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云南山村。片子完成后,白玛受邀参加了戛纳电视节,得到很好的评价,评委会主席也非常看好这部片子。可遗憾的是因为当时条件有限,连法语字幕机都没有,直接影响了评委的理解,只获得了优秀奖,后来法国电视四台还联络白玛要播出这部纪录片。

在央视工作了13年。这13年里,白玛多吉几乎每年都会回到家乡,拍摄有关家乡的纪录片。当年,领导要把他调到《新闻调查》栏目,但他不愿意去。前不久,有一篇北京媒体的报道如此写道:“身为国家电视台的一员,白玛却一直认为自己是过路人,自己的未来不在电视台,应该是独立制片人。”我问白玛:“他们写得是否恰当?”

白玛微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有这样的梦想。可是,从法国回来后我发现,做独立制片人的话,有时候会遇到生计问题,那时我就开始自问――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1998年,白玛第一次在北京按揭置业,当时家里想买些拉萨来的彩绘家具,无意中他发现潘家园的一个店里有这样的家具。可白玛挑来选去,感觉摆放在店里家具的品相都不好。店主带着白玛去位于垡头的仓库探看。进得仓库,白玛很惊呆――那个超过1000平米的仓库里,全都是藏式的家具,柜子箱子门板玄关,满满当当。

原来店主在拉萨整天拉着板车收旧物,先弄到青海,经过翻新后,运到北京。当时来店里挑货的,大多是欧美人士。白玛还记得当时的售价――品相最好的大箱子大约4000多块钱,一个彩绘的门板800多块,老柜子一千五六百块。

当时,白玛没什么钱,庆幸的是卖家同意白玛交定金就可以买,白玛就让他们拿纸条写上自己的名字,贴到中意的家具上,没想到一下子贴出60多个,远远超出了他当时的支付能力。卖家见白玛这么诚心,同意一年内付清货款就成,白玛最后一口气订了40多件。

久居京城,一下子接触到这么多属于本民族的风格独特的物件,白玛多吉思绪翻飞,逐渐体悟到自身的价值。后来,有一次他回到香格里拉,跟田壮壮拍《德拉姆》,拍完后,他突然想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很多人觉得香格里拉很美,但是现在中甸城就像四川某个小地方似的,建筑和你能接触到的人都跟四川的小城市一模一样,开小食店、出租车的都是四川的,没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住的地方。因为我去法国看到一些小酒店特别精彩,就想,我老家老房子的房基在松赞林寺那边,那地方做一个精致的酒店挺有意思。”于是,央视员工白玛多吉要回家乡了,他要开一家独特的酒店。

酒店也是一种“桥梁”

在圆人生第一个梦想的时候,白玛多吉认为电视是一座沟通的桥梁。

当白玛多吉回到家乡开酒店的时候,亦是在完成人生的另一个梦想,此时,他认为酒店也是一座沟通的桥梁。“首先我把能展示的东西尽可能放在酒店里,酒店是一个媒介,我就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酒店里。很多人真的特别喜欢这个酒店,我觉到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被需要的感觉是很幸福的。”白玛多吉如是说。

当我来到松赞酒店,确实感受到了藏族文化的熏染。我首先的下榻处是松赞林卡,一栋栋石砌的小楼在半山坡上漫延开来。小楼采用传统的藏式木门,黄铜箍就,两个硕大门环充作门铃,老式铜锁把门。进得屋内,屋内陈设亦皆为藏式,从藏式的大床,到一砖一瓦,一座一榻,都显出了业主对建筑对人居的理解。原木、原石,乃至屋内绝无塑料制品等等,可见白玛的用心。

坐在屋前的椅子上,当一阵山风吹过,扑落落花瓣飘零,山雨随风而至。等到我开门进屋,尚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茶,竟已云收雨散,阳光催蓝了天空。

没留心初来海拔三千多米是何境况,我一阵小跑上了山坡更高处的酒店大堂,导致一阵晕乎。女服务员拉姆端来一杯姜茶,我小口啜饮一番,同时坐定如老僧入禅一般,感到许久才缓过神来。看一看表,不过五分钟光景。

对于初来乍到的旅人,也许山下海拔稍低的松赞绿谷酒店,才是更好的歇息之所。比起林卡的巍峨大气,绿谷颇有一点儿家的温暖――只一栋庞大的建筑,任由浓荫遮蔽。

入住“check-in”的所在没有林卡独栋大堂的气派,却保留了更多原汁原味的藏区居家元素。“绿谷是2000年开始盖房的,当时完全可以用更粗壮的大木头,但是我计算了设计图上的相关数据,比如需要载荷多少,然后使用直径适中的木头充作房梁,不仅安全而且美观,还做到了环保。”白玛多吉说。自2001年10月开业以来,松赞绿谷见证了山上松赞林卡的开业,见证了梅里、奔子栏、茨中、塔城等松赞精品酒店的纷纷开张。绿谷的服务生回忆过往,从开业到2008年那一段时间,绿谷接待的客人大多是外宾。而到了2008年以后,逐步地有更多国内人士来此度假。

这也许与国内经济发展人民收入提高有关,也或许与汶川地震有关,乃至与2008年奥运会国外游客纷纷前往北京等因素有关,然而,或许也正是因为国内游客数量激增,让投资方感觉――可以建更多松赞酒店,将中甸的旅游资源串联起来。类似的例子,在外资品牌酒店中曾经有过――比如安缦法云在不丹有数家酒店,将不丹的旅游资源串联起来。再比如智利的马丘比丘等等,都有类似的投资理念。松赞在这方面做到的,则是在国内领先一步。

“这些都是旅游资源特别丰富,而又不是特别通达的地方,有的地方,连背包客都不是很容易到达。”围坐在藏式小火锅前,涮着牦牛肉,白玛多吉对我详述,“现在,五家松赞酒店分布在香格里拉的五个小村庄里,香格里拉文化浸润其间,这些都是风景绝佳之处。这些往昔连背包客都难以到达的所在,如今能很轻松地到达了。”因为这些散落在各个村落的酒店,我亦借此抚触香格里拉的灵魂。

如今,白玛多吉正想着把松赞系列酒店开到丽江,甚至开到拉萨去。就连负责接送我的司机丹增都说:“说不定明年我要去拉萨上班了呢?”和老板白玛多吉一样,诸如酒店的女服务员拉姆、司机丹增等等大多数员工,都是本地人。无论在哪一家松赞品牌的酒店,我都感到人员似乎有些不成比例的超编。

按照白玛的理解,更多地雇佣本地员工,让迪庆藏族自治州本地的民众有更多就业机会,亦能让更多外来游人品味到原汁原味的本地文化,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最初,白玛引进的某高端外资酒店管理品牌,还不怎么认可白玛的做法,而自2010年开始由松赞自有团队运营以来,松赞的藏式文化特色,愈加沉淀下来。“要标准的商务酒店,城里多得是。可能会很赚钱,但是那样的酒店,送给我我都不要。”白玛坚定地说,“我做的是文化!”如今,松赞各酒店总共有260多名员工,人员稳定,流失很少。对于当地人来说,松赞给出的薪水不错,且每年都有涨薪。至于为何人员看似超编,其实秘密也就在于――说不定明年,又有新酒店要开张,需要人手。

“人人都想得到快乐,我们获取快乐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给予来宾快乐。只要付出了,我们相信一定会有好报的。”一位员工如是说。一旦有了新酒店开张,他们就有可能散落到另一个风景绝佳处。固有的松赞员工,犹如“酵母”,会将快乐分撒到四方。也像种子一样和当地的新员工一起成就一番新事业,给旅人一份新快乐。

一定要保留下老手艺

曾经有京城来的媒体如此报道:“白玛这么多年收藏的大量藏式家具饰品铜器唐卡,都被摆了出来。有人劝他,不要把这些藏品直接放在房间或者餐厅大堂,容易损坏。但白玛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所有这些东西的价值是展示出来的,放在仓库里,就是死的。白玛开玩笑说:‘这些藏品,如果太久见不到人,也会得忧郁症。’白玛认为工业化的一个结果是简洁,产量上来了,但美感越来越短暂。”

除了固有的藏品,从林卡,到绿谷,再到奔子栏、茨城、梅里,所有的松赞品牌酒店都用原石砌墙,都用原木装饰,乃至采用统一手工打造的铜台盆、铜杯套、铜把手、铜壶、铜罐等等。

“这些都是老手艺。”白玛多吉先生沉吟良久,对我说,“我必须把做铜器的师徒俩‘养’起来,如果不‘养’起来,这些手艺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失传了。”他怜惜那些懂得传统工艺的人,想通过酒店给他们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费尽周折,白玛在鹤庆找

到了一个很好的铜匠,当时他迫于生计,一直在改做浮雕。白玛说你来我这里,只要你想做,就一直在我这里,直到有一天你不想做了。现在四五个铜匠每天都在为松赞林卡酒店工作,从门箍门扣到铜锅铜盆,手工敲制出松赞酒店的所有铜器。这些东西,白玛说根本没办法从市场上买到。

白玛陆陆续续寻找到300多个传统工匠来到酒店施工现场,但后来很多年轻的工匠都离开了,他们去跑运输去大城市打工,他们抱怨传统工艺活儿太辛苦。现在做的这些工匠没有40岁以下的,白玛开始忧虑,今后谁来传承这些技艺?

奔子栏酒店的总经理罗德军告诉我,那些能用石头造房子的石匠,都是世代居住在金沙江边的。如果不是白玛先生请他们出山,也许过几年以后,随着当地经济条件的改善,以及与内地交通愈加方便,堪称“原始”的石砌法,也就会不了了之。如今,随着松赞酒店一家一家开业,石匠老师傅们不愁找不到活儿干,手艺也就有了传下去的可能性。

在白玛的办公室坐着,不时有人来电,甚至直接来到办公室。比如一位承包商来给白玛看厂房设计。白玛觉得不满意,于是一边与来人探讨,一边将两人的共识直接画在黄色描图纸上,过不多久,一个漂亮实用的房型跃然纸上。他细心裁下黄色描图纸交给来人,并说:“现在市场上钢材价格超级便宜,这次厂房施工,必须使用全钢材料。出于环保考虑,必须不留半点儿水泥。”原来他为了生产酒店使用的木制品,索性准备开一所工厂,生产木椅、木桌、木窗框,乃至酒店所有用作软硬装潢的木器。厂房还没有兴建,他就已经想到未来总有一天会拆除。而不留下水泥,就能减少很多建筑垃圾。至于拆下来的钢材,其实可以另选它址重新建厂。这是水泥万万做不到的。

这么些年,发展迅猛。即使是类似中甸、香格里拉这样的地方,凡事也总得想好给未来的变化“预留空间”。

在追求自然、原汁原味的同时,白玛还极端重视原材料的来源。比如他的松赞系列酒店,凡使用到的木材,如今都不在山高林密的香格里拉就地取材。“你知道我的木头都是从何而来的吗?”白玛问。

当他公布答案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了十二分的意外。他这儿新打造的藏式木器的原材料,竟然是从太仓买的木头。而这些木头的原产地则是地球另一边的美国纽约州,或者来自更北方的加拿大。“那里的好木料很多,许多都是原始森林里倒伏的,或者遭遇雪灾什么的,然后出口到中国。”白玛说。至于价格,外加运费,比香格里拉本地产的――翻倍不止。

只买贵的,不买对环境有破坏的。当我坐着丹增开的车驰骋在214国道,看到山连着山山山有绿树的时候,想到了当初飞机播种成就山林的人,亦想到白玛的苦心。

对于白玛“保护”起来的老手艺人,我想:“一定要保留下这些老手艺,如果失传,对不起祖宗!”然而,白玛亦对我说:“能保留下多少算多少,不能原汁原味保留的话,起码要给后人留下点什么,让后人知道――哦,祖先原来是这样生活的。”

也许,这就是白玛多吉对香格里拉的一种守望。

上一篇:艺术能否解救灾难后的人心? 下一篇:苦栎树底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