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故事之二:能抻又多产的面

中文表示‘脸’有四个字，即面、颊、颜、脸；英文表示‘脸’恰好也有四个词，即face、cheek、visage、countenance。这些字和词之间呈现出多种复杂的对应关系。此前在做本栏目“头的故事”时，我以为汉语里‘头’的表达式比其他器官的表达式都多，没想到‘脸’的表达式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面的意义和用法，更是能抻能拽，多产多变。

在表示‘脸’的四个汉字中，面字出现得最早，甲骨文里写作， ，小篆写作 。如果没有古文字学家的解读，我们很难看出这就是面的前身。从字形上看，甲骨文面以目为其核心成分，这可能是因为，“面部五官中最足引人注意者莫过于目”（李孝定 《甲骨文字集释》）。今天公安机关公布一个人的照片时，如果其身份不宜暴露，就把照片的眼部用一黑条遮挡住，人们一般就无法认出照片中是谁的面孔了。关于面的基本意思，以往的解读恐怕有问题。《说文解字》中说：“面，‘颜前’也；从首1，象人面形。”段玉裁对此的注释是：“颜者，两眉之中间也。颜前者，谓自此而前则为目、为鼻、为目下、为颊之间，乃正乡[=向]人者。”颜前二字这样解释显然说不通，因为两眉的中间仅是一个一指宽的空间，很难想象从这里往‘前’怎么就成了目、鼻、目下、颊之间。颜下倒是勉强说得通，但颜前和颜下不可能彼此混淆，因此问题可能出在颜字上。笔者认为，许慎的意思不应该是颜前，而应该是页前。页字在甲骨文中写作 ，小篆写作 。《说文解字》对页的释义是：“页，‘头’也。从首2，从儿，”并且解释说，在古文里，页表示磕头。李孝定（同上）认为，古文里的页、首和不带两点的首应当是同一个字的三种不同写法，页像人头及人的身子，首像人头及其上面的头发，不带两点的首仅像人头。我猜想，可能因为页和颜读音相近，意思相近，颜又带形旁页，许慎之后的抄书者不知页有‘头’的意思，把页写成了颜。页前即‘头的前部’。今天我们给面或脸字下定义，仍然说“头的前部”（《现代汉语词典》）。不仅如此，从甲骨文面和页的字形关系来看，面最初的意思应当是‘颊（cheek）’或脸的侧面（profile）。从侧面看，脸上仅一只眼，因此面仅含一个目。这样看来，段玉裁所谓面是人脸正面的说法也失去了根据。

现今通用的面字意义尽管众多，从词源角度看，只有两个基本义，即‘脸面’和‘麦子磨成的面粉（wheat flour）’，脸面的面和面粉的面其实是两个没有什么关系的同音词。从字源的角度看，面粉的面原本写作或 ，这两个字都以麦作为形旁，面或 /mi?n/都是声旁，尤其是 ，与‘脸面’没有任何关系。经过简化，两个不同的字成了一个面字。本文只讲‘脸面’及其引申意义上的面。

脸面是识别一个人身份的最直接凭据，因此面可以表示相貌，例如面善（look amiable）、面熟/生（look familiar/unfamiliar）。一些人相信，通过分析人的面相（facial features，即‘面部特征’），可以对其性格和前途进行预测，于是产生了相面术（physiognomy or fortune-telling）。

面还可以喻指人，例如见/谋面（meet each other）就等于‘两人相见’；会面（meet with sb.）就等于‘与某人会谈’；露面（make an appearance）就等于‘让人看见自己’、出面（step in; take the responsibility）就等于‘自己担负起责任’。见面礼是‘与人第一次见面时送给对方的礼物’。英语好像没有相应的说法，最接近的说法可能是a welcome gift。

见到某人的面，就是直接见到这个人，因此面有‘直接；面对面’的意思，例如面谈/授/议（talk/teach/discuss face to face）就是‘面对面交谈/教授/商议’；面试（interview）就是‘当面考试’。当面（to sb.’s face; in front of sb.’s face); in the presence of sb.）和面对面（face to face）则把这一意思明确无误地表示了出来。

既然人头的前部叫面，面自然可以表示脸所朝的方向。面前（in front of; before）就是‘脸前面的地方’；面临（faced with）就是‘面前遇到’。迎面（head-on; from the opposite direction）就是‘直对着脸的方向’；对面（opposite side; right in front）就是‘正对着自己的脸’。

和英语face一样，面也有谓词用法，例如面壁（face the wall）、面对这些困难（face these difficulties）。

不仅人头的前部叫面，动物头的前部也叫面，例如阎王殿里有两个小鬼，一个叫牛头（Ox Head），一个叫马面（Horse Face）。通过隐喻，一个物体或事物前部的表面也可以叫面，小到脚面（instep）和鞋面（the front uppers of shoes），大到门面（facade）和铺面（shopfront）。大街两旁面对行人和顾客的商店构成街面（shops on the streets），集市上排列起来面对赶集者的摊位构成最初意义上的市面（lines of vendors/stalls on the market）。由于语义的演化，如今市面上和市场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上的差别。

人脸有左右两面或两边（side）。许多事物也有两面，例如钱币的正面（heads）和反面（tails）、镜子的前面（front）和背面（back side）、容器的里面（the inside）和外面（the outside）、山的阴面（shady side）和阳面（sunny side）。如果一个人有两副不同的面孔，对一些人呈现一面，对另一些人呈现另一面，我们管他叫两面派（two faced or a doubledealer）。如果他采用这种两面派的方式做坏事，我们管这种行为叫两面三刀（double-dealing或double-cross）。如果他采用这种两面派的方式去讨好对立的双方，我们管这种行为叫两面光（please both sides）。

广而言之，一切物体或事物的表面（surface）或外表（appearance）都可以叫面，例如封面（front cover）、版面

（layout）、卷面（the appearance of the written work/the exam paper）画面（tableau; the surface of the painting）、被面（the outside cover of a quilt）、桌面（tabletop）、水/江/河/湖/海/洋面（surface of the water/river/lake/sea/ocean）、地面（land surface; ground）、路面（road surface）。字面意思（literal）的意思是‘字的表面意思’；不过书面通知的意思却不是‘书的表面通知’，而是‘书写在纸上的通知’（a notification in written form）。

立体事物都是三维的，都至少有三面。看问题面面俱到（take each and every aspect into consideration）就是全面（comprehensive; all-round），否则就是片面（onesided）。一个人多才多艺、样样精通，我们称之为多面手（versatile）。

有时候，这个面字的意思很难解释，例如经风雨见世面的面，就不知当什么讲。译成英语很干脆，see the world，既没有face或surface，也没有front或side。反过来也有英语表达式里有face，汉语对应表达式里没有‘脸’或‘面’的情况，例如英语说disappear /vanish from the face of the earth，汉语说从地球上消失，不说从地球的脸/面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