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中的“芙蓉”与“梨花”意象探析

时间:2022-10-08 12:43:53

《长恨歌》中的“芙蓉”与“梨花”意象探析

作者简介:赵娟,女,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摘要:“芙蓉”与“梨花”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经常出现的两种意象。本文对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出现的意象迥异的两种花――芙蓉和梨花展开分析,重点阐述它们在诗中所包含的文学意蕴以及在文学叙事方面的重要功能。

关键词:《长恨歌》;芙蓉;梨花;文学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723X(2014)06-0147-05

自古以来,花与中国文学就有着不解之缘。在中国文学史上,曾有过无数文人雅士或吟花弄月,或以花喻人,或借花抒情,留下了堪称浩瀚的相关诗词文赋。其中,“芙蓉”与“梨花”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两种意象。关于芙蓉的诗词,如周邦彦《苏幕遮》中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描绘了雨后初晴的仲夏荷塘美景,“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一句则引出了诗人思念故乡荷塘的悠悠情怀。孟郊《怨诗》中“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用“芙蓉花”被泪水浸死的假想之词将闺中怨妇的哀怨情思表达得淋漓尽致。李白《古风十九首》“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诗人幻想自己飘游于西岳华山的莲花峰上,见到玉女“手把芙蓉凌空而行”的飘逸仙境。关于梨花的诗歌,王融《咏池上梨花》描述梨花“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丘处机《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以“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来赞美梨花。温庭筠诗“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太子西池二首》)表现了梨花的洁白如雪、清新脱俗。李白《宫中行乐词》其二“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则以洁白的梨花喻女子白皙之皮肤。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上,由于历代诗人的钟爱,留下了许多描写芙蓉与梨花神、气、韵、致的不朽诗篇。本文拟选取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芙蓉”与“梨花”意象展开分析,探讨其中所包含之文学意蕴及其在诗中所起到的叙事功能。

一、芙蓉与梨花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寓意

在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诗人同时采用了两种花――芙蓉和梨花作为文学意象,它们在全诗当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那么,诗人为何要选用这两种花,又分别赋予了它们什么样的深刻寓意呢?欲解答此问题,有必要先了解芙蓉与梨花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寓意。

芙蓉乃名贵之花,古时曾有木芙蓉和水芙蓉之分。木芙蓉即今所谓之芙蓉,为锦葵科木槿属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其花大而艳丽。其中又以大红千瓣的花朵最大,瓣中多蕊,状似牡丹,古人曾用它做染料。由于木芙蓉花开之时别有一番情韵,因此深得历代文人的青睐。《广群芳谱》中这样描述木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中国古代文人多将木芙蓉喻为美人,唐代诗人黄滔甚至认为木芙蓉之妩媚妖娆胜过美人,他在《木芙蓉三首》中写道:“须到露寒方有态,为经霜稍无香;移根若在秦宫里,多少佳人泣晓妆。”唐代高蟾《落第诗》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以秋江芙蓉的孤高品格来比喻自己的高洁情怀。宋代郑域认为木芙蓉之美逾于牡丹:“若遇春时占春榜,牡丹未必做花魁。”欧阳修以“湖上野芙蓉,含思秋脉脉。娟娟如静女,不肯傍阡陌”来表达对木芙蓉的由衷赞美。坡在杭州时,筑苏堤,植芙蓉,从此西湖夏有水芙蓉,秋有木芙蓉,“人家尽种芙蓉树,临水枝枝映晓妆”。其《定风波》更是将木芙蓉的“情与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王安石《木芙蓉》:“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将木芙蓉喻为微醉的美人。元代蒲道源咏诗说“午醉未醒全带艳,晨妆初罢尚含羞”,以此来赞美木芙蓉的娇嫩妩媚。明代诗人吴孔嘉《木芙蓉》赞誉它“半临秋水照新妆,澹静丰神冷艳裳;堪与菊英称晚节,爱他含雨拒清霜”。

芙蓉在早期文献里也指水芙蓉(芙蕖),即今之荷花。《诗经・陈风》中就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菡萏”的句子。屈原《离骚》中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其大意为,迎湘君犹如水中采薜荔(一种长在陆上的香草)、树上摘荷花一样,都是徒劳无功的行为。由此可见,屈原诗中所指的芙蓉实为荷花。荷花系睡莲科多年生宿根水生草本。花开于农历五至八月,有单瓣、多瓣、重台、千瓣等花型,色为深红、粉红、白、淡绿或复花色。荷花大而色丽,亭亭玉立,娇妍端庄,招人喜爱,故历代皇宫中多种有此花,以供帝王贵妃们赏玩,唐长安大明宫太液池就种有荷花。历代文人常将它与对镜的佳人、出浴的美女、凌波的仙子相比,美妙而形象,贴切而生动。唐朝诗人郑谷有诗云:“佛爱我也爱,清香蝶不偷;一般奇特处,不上妇人头。”因为莲乃佛教之圣物,若将它戴在头上有不恭之嫌。坡《荷花媚》:“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历来脍炙人口,成为描写荷花的千古绝唱。元代胡祗将它比之西施:“妖娆压红紫,来赏玉湖秋;亭亭水花凝伫,万解冷香浮;初讶西风静婉,又似五湖西子,相对更风流;翠涧宝钗滑,重整玉搔头。”上述可知,无论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均是历代诗人钟爱之花,且在古代诗歌中多用来比喻美人。

再说梨花,梨花为食果之花,在百花中的地位并不高。《花经》给予它“五品五命”,《瓶花谱》给予“四品六命”。梨花形状较小,簇生,白色,脆弱,经不起晚春风雨的吹打便纷纷凋零坠落。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来比喻少女,但多通过其意象反映其卑微身世或不幸遭遇,或象征她们忧愁哀怨的心情,也可用来形容女性的外貌特征,或用“梨花带雨”来描绘女子哭泣之状。如白居易在七古《陵园妾》中描述一群不幸被发配去看守皇帝陵墓的侍妾时,说她们“颜色如花命如叶,命如薄叶将奈何”“手把梨花寒食心”;又如唐代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在诗中,飘落的梨花与哭泣的宫女两相映衬,满地的梨花更烘托出宫女凄凉之境况。杜牧的《初冬夜饮》“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将诗人作客他乡的孤独苦闷、飘泊浮世的愁思苦情宣泄得淋漓尽致。由此可见,梨花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多代表卑微悲戚之意象。

二、芙蓉与梨花在《长恨歌》中的文学意蕴

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芙蓉”一词共出现了三次,即“芙蓉帐暖度春宵”“太液芙蓉未央柳”和“芙蓉如面柳如眉”。从全诗的语境来看,它们在诗中均指荷花,皆有暗喻杨贵妃之意。据考证,华清宫“汤殿”遗址中杨贵妃专用的“贵妃池”,又名“莲花汤”,中唐诗人李商隐《骊山有感》中就有写杨贵妃入浴莲花池的诗句:“骊山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生活就是以华清池为中心的,据陈鸿的《华清汤池记》记载:“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横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上因幸华清宫,至其所,解衣将入,而鱼龙凫雁,皆若奋鳞举翼,状欲飞动,上甚恐,遽命撤去,而莲花今犹存。”书中所说的白玉石莲花极有可能就是白居易诗中芙蓉之原型。在历史上,“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句中的芙蓉帐确有其事。据《成都记》记载,唐五代时蜀主孟昶曾大量种植木芙蓉,并“以花染缯为帐,名芙蓉帐。”此外,当时富人家中还有一种做工考究的斗帐,顶端往往安放有仰开的金莲花,四角亦饰莲花并垂羽葆流苏,此处莲花隐含着对床帐的主人和主妇双宿双飞、恩恩爱爱生活的美好祝愿。但《长恨歌》中的“芙蓉帐”并非实指,一方面五代时的芙蓉帐并不能证实为唐朝白居易所指的芙蓉帐;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芙蓉更多的是暗指貌美如花的杨贵妃,而芙蓉帐则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生活之处,杨玉环就如一朵艳丽的芙蓉盛开在唐玄宗的温暖床帐里。

在《长恨歌》中,白居易同时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来比喻杨贵妃的泪容,后人认为此句“人皆喜其工”“淡处藏美丽,处处著工夫”。这句诗用“春带雨”的“梨花”来展现杨贵妃美丽、哀怨之形神,同时对杨贵妃的不幸遭遇倾注了深切同情,此句实乃中国古代诗坛难得之奇葩。那么,白居易为何同时采用芙蓉与梨花这两种意象?诗中又是如何从芙蓉转为写梨花的呢?

首先,芙蓉和梨花能从不同角度表现杨贵妃美艳之容貌特征。芙蓉历来都是美人的象征,唐代李商隐《板桥晓别》中的“一夜芙蓉红泪多”就是用水中芙蓉来形容送行者的美艳;王昌龄的《采莲曲二首》(其二)中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一句也是用鲜艳的荷花来比喻少女美丽的脸庞。《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本人在其他诗作中也曾采用以芙蓉喻美人的手法,如《上阳白法人》中新选入的宫女“脸似芙蓉胸似玉”;《感镜》中他也视美女如芙蓉:“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因此,在《长恨歌》中,诗人以芙蓉比美貌的杨贵妃也就不足为奇了。况且,杨贵妃的确“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用芙蓉来比喻她,是颇为贴切的。在史书中,也有以荷花喻杨贵妃之记载。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1](P1737)在唐明皇看来,杨贵妃善解人意、柔媚可心,是自己心中的“解语花”。宋代吕同老在《水龙吟》中也曾以荷花比杨玉环:“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甚依然旧日,浓香淡粉,花不似人憔悴。”

梨花虽不艳丽,但洁白无瑕,古人常以雪相比,如李白的“梨花白雪香”,温庭筠的“梨花雪压枝”,萧子显《燕歌行》中的“洛阳梨花落如雪”。故梨花在古时虽不常用来比喻绝世佳人,但可用来描绘美人的如雪肌肤。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以梨花比喻贵妃,在某种意义上也含蓄地表现出她的容貌特征之一――肤如凝脂。而且诗人以梨花喻贵妃也是与前后文中的诗句相互呼应的,如“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不仅含蓄地描绘了杨贵妃的如雪肌肤,同时写出了她在寂寞失落时的惨白面色,实有点睛之妙。在《长恨歌》中,芙蓉与梨花分别从不同角度形象地描绘了杨玉环的容貌特征,因此诗人用这两种花作比也是自然贴切的。

其次,芙蓉与梨花在诗中具有不同的文化象征意义。芙蓉在历代人们的心中,都代表着荣华富贵。在唐宋期间,人们常将织物的艺术纹样印成芙蓉、桂花和万年青三物,以表示“富贵万年”。故用芙蓉比喻“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是颇为恰当的。她生前“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如此奢靡腐朽的生活,不正是芙蓉所代表的荣华富贵生活吗?相对芙蓉而言,梨花就显得平凡乃至卑微了。诗人用它来比喻杨玉环实际上也暗示了她平凡的出身和不幸的遭遇。杨贵妃出身于平民家庭,后嫁与寿王李瑁为妃。因她美色不凡,且善歌舞,晓音律,唐明皇遂将她从后宫中选来,先度为道士太真,后册封为贵妃。此时,她才从一朵平凡的梨花转变为尊贵的芙蓉。然而好景不长,“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杨贵妃最终未能逃出被缢的悲惨结局,她就像一朵脆弱的梨花,经不起晚春的风吹雨打,最终香消玉殒、零落成泥碾作尘。

当然,白居易在诗中选用梨花来比喻杨贵妃还有更深的文化意蕴。古时人们常用谐音的事物来表现心情或事件,如唐代李商隐《无题》中的“春蚕到死丝(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刘禹锡《竹枝词》中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芙蓉”在中国民间常谐音“富”和“荣”,它暗含杨玉环生前富贵荣华的生活;而“梨”在古代则谐音离别的“离”,预示唐明皇与杨玉环终将分离。在《长恨歌》中,当唐明皇与杨贵妃生前“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时,诗人是用芙蓉比杨贵妃的;而到了他们“悠悠生死别经年”“一别音容两渺茫”时,诗人改用梨花作喻,由此可见,梨花在这里还寓意唐明皇与杨贵妃生死离别之处境。事实上,此结局在《长恨歌》前面的“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容空死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中已有所暗示。

再次,芙蓉与梨花代表了杨贵妃生前死后的迥异心境。古人常用芙蓉象征荣华富贵,由此可引申为春风得意;而用梨花比喻失意哀怨的女性,如白居易《江岸梨花》就含有此意:“梨花有意缘和叶,一村江头恼煞君;最是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当杨玉环身处荣华、倍受宠幸时,她是何等地春风得意!而一旦她“宛转蛾眉马前死”,孤独寂寞地生活在云雾茫茫的仙境时,又是何等之凄凉哀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就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杨贵妃此时楚楚可怜之状,同时也表现了她在所谓仙山中失去慰藉后哀怨寂寞之心绪。因此,芙蓉和梨花两种不同的意象在某种意义上含蓄地表现了杨玉环生前死后迥然不同之心境。

诗人在由芙蓉转为写梨花时,又是通过另外几种植物――桃李、梧桐来过渡的。桃李花开生机勃勃的春日,古时文人常用它们比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梧桐叶落萧索凄凉的秋天,故人们用它来比喻忧愁哀怨。写桃花的如韦庄《忆昔》用“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描述王公贵族不辨春秋的荣华生活;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中的“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描绘新科进士的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写梧桐的如李白的《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去国行客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通过梧桐飘落来表达离别的怅惘;又如王昌龄的宫怨诗“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通过写枯黄的梧桐叶来表现宫女青春白白流逝的忧愁哀怨。故而,《长恨歌》中“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一句实则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既写出了唐明皇不因季节变换而改变的深沉思念,又写出了杨玉环身为芙蓉时春风得意的心态和沦为梨花时忧愁哀怨的心情,是她心境变迁的过渡。

最后,白居易在诗的后半部分以梨花比喻杨贵妃,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与唐明皇的爱情始于梨园也终于梨园,她是一朵名副其实的“梨园之花”。《新唐书》卷二十二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2](P476)《唐会要》卷三十四云:“开元二年,上以天下无事,听政之暇,于梨园自教《法曲》,必尽其妙,谓之‘皇帝梨园弟子。’”[3](P629)《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记载较为详细:“旧制,雅俗之乐,皆隶太常。上精晓音律,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又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弟子。又教宫女使习之。”[4](P6694)唐明皇也因此被后人尊奉为“梨园祖师” ,后来宫廷歌舞艺人通称梨园子弟。白居易《长恨歌》云:“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杨玉环貌若芙蓉且能歌善舞,曾协助其创办梨园,据《明皇杂录》记载,安禄山曾向其献一琵琶,“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5](P975),尤其以《霓裳羽衣曲》倍得明皇欢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杨贵妃自己就是梨园子弟,但她又并非一般的梨园子弟,而是一朵名副其实的被玄宗“梨花园中册作妃”(白居易《胡旋女》)的“梨园之花”。对杨贵妃的这种出身,诗人在前后诗中都有所暗讽,如“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唐代翰林学士李肇在其《国史补》中说:“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由此可见,杨贵妃一生都与梨花有着不解之缘。正因如此,白居易诗中采用梨花这一意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芙蓉与梨花在《长恨歌》中的叙事功能

《长恨歌》作为一首叙事的七言古诗,需要通过精炼的文辞清晰地表达其叙事。它既要明白晓畅地讲述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风流情事,又要真切自然地表达他们的感情以及诗人自己的态度。而芙蓉和梨花就在诗中起到了这种作用,它们不仅承载了多种意象,同时还承担了帮助叙事的任务:既描绘了杨贵妃的美丽容颜,又暗示了她的身世和遭遇,还表现了她生前死后的不同心态;而且由芙蓉和梨花还引出了一些历史事件和典故,如安禄山送白玉石莲花、唐玄宗创办梨园等。因此,白居易在《长恨歌》中选用芙蓉和梨花这两种花的意象,除了因为它们有着如上文所述的文学意蕴之外,还因为它们对全诗有着不可忽视的叙事功能。

《长恨歌》的前半部分主要叙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以及明皇对贵妃的深切思念;后半部分则描绘了临巩道士寻觅贵妃的行踪以及他在仙界所见的太真仙子。诗人在前半部分形容杨贵妃时是用芙蓉作比的,如“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在“重色思倾国”的唐明皇眼中,杨贵妃就是一朵娇艳亮丽的芙蓉,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勾起人的无限欲望和遐想。诗人在写临巩道士于蓬莱仙境中所见到的“太真仙子”(杨贵妃之仙号)时,则是用梨花作比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在道士看来,唐明皇眼中貌若芙蓉的杨贵妃不过是一枝普普通通的梨花而已。既然不论是芙蓉还是梨花,写的均为杨玉环一人,那么为何她在唐明皇和道士眼中却成了两种不同的花呢?一方面,唐明皇是滚滚红尘中的一员,他所见到的是尘世中充满各种欲望的杨贵妃的肉身,而芙蓉是红色的,恰好写出了人世间的和享乐生活;梨花则是洁白无瑕的,它展现了仙界之灵性,符合太真的仙子身份,而且洁白的梨花正好与云雾茫茫的仙境之颜色相吻合。因而,从芙蓉变成梨花,杨贵妃才真正成为灵与肉相统一的整体。另一方面,唐明皇是人们公认的风流才子,他嗜好追逐声色犬马之欢,在他眼中,杨玉环只是他欲海中的一朵艳丽芙蓉;而道士已经看破红尘,了解尘世的因果关系,故他眼中的杨贵妃已蜕去了任何尘世荣华的矫饰,呈现出一朵平平常常的梨花之原形。因此,唐明皇眼中粉红的芙蓉即道士所见之洁白的梨花。至于杨玉环是芙蓉还是梨花,那就依她的处境和明皇、道士的眼光而定了。

从芙蓉到梨花的转变,实际上起到了使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死之恋贯穿全诗之作用,使诗的前后两部分叙事融会贯通。从芙蓉到梨花的转变,让读者明了玄宗因沉迷而误国的事件;从芙蓉向梨花的转变,也表现了诗人情感的转变:在理智上,诗人表现了对因荒淫腐朽而招致祸乱的统治集团的批判谴责;在情感上,诗人又表现了对杨玉环不幸遭遇的哀怜,对唐明皇与杨贵妃这一对有情人被迫生离死别的同情。其中,诗人的讽刺主要表现在对唐明皇沉溺于杨贵妃的如花容颜中不能自拔的描写中,如“汉皇重色思倾国”“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诗人既有讽刺,又有哀怜;而从“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到“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再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诗人则充满同情地着力刻画了玄宗的相思之情。在写临巩道士见到贵妃“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时,诗人则完全转讽刺谴责为同情哀怜。因此,从芙蓉到梨花的转变,不仅具有帮助叙事的功能,还拉出了诗人情感变化的线索。

总览全诗,不难看出,《长恨歌》中的芙蓉绝不仅仅是芙蓉,梨花也绝不仅仅是梨花,它们在诗中蕴含了多种意象,同时起着帮助叙事、表达感情、表现主题等诸多功能,这也是我们在赏读此诗时的一个必要维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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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社编.唐五记小说大观(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Analysis of the Images of “Lotus” and “Pear flower”

in the Poem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ZHAO Juan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 Yunn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Kunming, 650034, Yunnan, China)

Abstract:“Lotus” and “pear flower” are two popular images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ry works, especially in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This paper makes an analysis of these two images appearing in the poem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by Bai Juyi of the Tang Dynasty, with the focus on the literary implications they display and their important functions in literary narrative.

Keywords:“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lotus; pear flower; literary implic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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