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3)

惊 蛰

惊蛰这一天，天上滚着雷，雷一个接一个。

三桂决定出去要回那笔钱。他跟女人商量：要回那笔钱，不能再等了。

女人明白那笔钱。那笔钱指的是施工队应该赔给三桂的青苗补偿，也就是施工队长答应赔给他的钱。

去年，施工队在施工过程中踩死了三桂的20株棉树。大热天，三桂跑到田边，发现长势很好的棉树被施工队员踩倒了，他仔细数过，有20株。他声音很大地说，不给钱，就停工。很快，施工中的机器停了下来。

施工队长站出来解释，踩倒的棉树，施工队肯定赔。只是，在此之前，施工队只能打张欠条，赔这笔钱要等赔偿报告递上去，让领导核实同意后，才能付钱。再说，施工队已经给很多农户都打了欠条。

三桂看看队长，然后说，按每株10元的价格计算，你打张欠条吧。

队长在身上掏出纸和笔，就打了欠条。

三桂一直揣着欠条。

三桂有事没事的要拿出那张欠条看看。

草垛边，女人在切萝卜条，三桂在晒太阳。女人将萝卜条切得很细，刀切萝卜的声音很脆。三桂的额上让太阳晒出了汗，他从衣袋里掏出欠条，眼睛盯着女人说，施工队长给我打的欠条，还没变成钱。

三桂，欠条怕是你的儿，看得那么认真！女人笑着回话。

年三十，三桂跟女人守岁。女人坐在火塘边，一边看春晚，一边烤火。三桂的心思不在春晚上。他从怀里拿出欠条来，对女人说，施工队还欠着我们的钱。

女人盯着春晚上演员蹦蹦跳跳的场面说，三桂，你都看好多遍了，一张欠条会让你看烂，说不定哪天，那张欠条会害了你。

三桂说，害不了我，过年了就找施工队，施工队要不给钱，就搬施工队的材料，要不搬施工队的机器。

女人说，三桂，脑子里莫想歪主意，人家施工队不是小老板，施工队上头还有大公司，会差你那点小钱？！

三桂让女人说没了话。

轰隆。又一阵雷声砸过屋顶。

三桂提出这样的想法，女人不同意。

女人说，三桂，天上滚着一个接一个的雷，不去找施工队长了，不就一点小钱。再说，立春那天，施工队长不是讲好了，不出一个月，所有的青苗补偿，全部补到位。你也听见了的。

立春那天，施工队长找到三桂，跟三桂说，公司的领导对我们报上去的补偿情况，进行了全面核实，不出一个月，钱就给你送过来，保证送过来，一定送过来。

三桂说，一个月要不给钱呢？

施工队长说，一个月不给钱，你们抬我们的机器，卖我们的材料。

三桂说，行。

三桂的心里很急，他手里的那张欠条还没有变成现钱。他要提前拿到那笔钱。

三桂出去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稀疏地下着。

帐篷像田里长出的一个大蘑菇，雨水淋着蘑菇的头。施工队长跟队友们在帐篷里说着段子。施工队长说，有个人叫真罗嗦，娶了个老婆叫要你管，生了个儿子叫麻烦。有一天，麻烦不见了。夫妻俩就去报案。警察问爸爸：请问这位男士你叫啥名字？爸爸说：真罗嗦。警察很生气，然后，他又问妈妈叫啥名字。妈妈说：要你管。警察非常生气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夫妻俩说：找麻烦。队长说完，笑倒一片。

三桂走进帐篷，满脸雨水地望着施工队长，拿出欠条，然后说，队长，惊蛰了，我的欠条要变成现金。

施工队长跟三桂商量，钱这两天就会到，我们也还等着钱做生活费。显然，施工队长很无奈。

三桂说，不能再等了。

施工队长说，再等两天，再怎么也要等两天，不是有很多人在等吗？保证不少你的钱！

三桂的火气是从心底里冒出来的。他已经等了一个月了，再怎么也不愿意等下去了。

火气一来，三桂就把持不住。他看见帐篷里有一把菜刀，他迅速地拿起菜刀，迅速地朝队长的身上砍去。

队长倒了下去。

帐篷里的人赶紧扶队长，有的队员还使劲地喊着队长的名字。

三桂很快地走了出来。

帐篷里的人没一个追三桂。

三桂回到家，浑身湿透了。三桂对女人说，那笔钱，我们不要了。

说完，三桂低头哭起来。

派出所的两个干警踏进三桂的家。个子高的干警说，三桂，把手伸出来。三桂伸出了手。个子不高的干警手上拿着的手铐很自如地铐到了三桂手上。

三桂，我们当初不在那块田里种棉就好了。女人悔。

女人的身影很模糊。三桂回头看着女人，嘴里轻声说，去年惊蛰，我跟你选择棉地，今年惊蛰，我跟你泪别雨中。

三桂跟干警走进雨里，头顶上再次滚过一声响雷，那一声响雷像落了地。

三桂的腿有些颤抖，差点软下去。

立 夏

画梅决定立夏那天杀死宋三木家的狗。

宋三木家的狗太凶了，见了鸡就咬，画梅家的鸡也不例外。

那条狗咬过画梅家的鸡。

画梅男人出去打工前，她就跟男人承诺，回来的时候，就能吃到自己喂的鸡。鸡还小的时候，她怕黄鼠狼吃掉，把鸡放在屋里养着。鸡一大，画梅才放心把鸡放出来刨食。

画梅总共喂了三只鸡，一个星期不到，她的三只鸡就被宋三木家的狗咬死了。有一只鸡被咬死后，那条狗还衔回来在三木家的禾场上放肆地撕扯。

画梅很生气，跑到宋三木家讨个说法。宋三木说，狗要咬鸡，况且狗是在外面咬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宋三木说完，还望望女人的脸色。

画梅觉得很委屈，再不喂鸡，喂也白喂。

画梅躲在屋子里哭，哭自己好端端的鸡就那么被狗咬了。哭完，她就打电话告诉在外打工的男人，自己喂的鸡让宋三木家那挨千刀的狗给咬了。

男人就在电话里说，等我回来杀了他家的狗。

宋三木家的狗除了咬鸡之外，还咬过人。

那条狗咬过画梅。画梅那天走到宋三木门口，那条狗蹿出来，下口很厉害，就在画梅的腿上着力咬了一口。那一刻，画梅有过钻心的疼。腿上，很快流了血。

画梅跛着腿找到宋三木，说，你家的狗咬了我，得赶快送我到卫生院打针，还得给打针的钱。

宋三木的女人站出来，指着画梅的鼻梁说，我家的狗，又没有跑到你家咬你，要出打针的钱，凭啥？

画梅眼里就爬满了泪。画梅受着宋三木女人的气，还要忍着疼。

画梅就在卫生院打了针。打针的是个长着小眼睛的男医生，打针前，轻轻摸了她的手，打完针，同样，摸了她的手，轻轻的。这让画梅很反感。

回到家，画梅在屋子里哭，哭自己白白的腿就那么让狗咬了。哭完，她就打电话告诉在外打工的男人，自己的腿让宋三木家那挨千刀的狗给咬了。

男人就在电话里说，等我回来杀了他家的狗。

听了男人的话，画梅的脸色才好起来。

画梅一共要打五针，历时一个月。每次打针，卫生院的小眼睛男医生总是跟她开半荤半素的玩笑。在打完第五针后，画梅把她的反感表现出来。她吼：臭不要脸的！再敢摸我的手，老子跟你没完！老子跟你没完！那天，画梅的吼声惊动了整个卫生院。

画梅径直走出理疗室，弄得小眼睛男医生傻傻地站着。

画梅从卫生院回来，就有要杀死那条狗的想法。她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

宋三木看护那条狗非常的小心。他分早晨、中午、晚上3个时段要叫唤那条狗，那条狗听到叫唤，就会立马回到家里去。

离立夏还有两天。画梅渐渐忘了腿上的伤痛。她发现宋三木家的那条狗无意识地跑到自己的禾场，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来，晒晒太阳，抖抖虱子。画梅还发现，无论宋三木叫唤、还是她女人叫唤，那条狗不是像以前那样立马回去。画梅觉得杀死那条狗的机会，简直就是老天给的，也是那条狗给的。

离立夏还有一天。画梅想过用一种工具杀死狗。她想用铁锹，苦于铁锹的把太短，她想用扬叉，怕扬叉一下叉不死。她选择用锄头，觉得用带长把的锄头就可以杀死那条狗。拿出锄头，她看见锄头口有些锈了，就把那把锄头的口磨得雪白。

磨完锄头，画梅看见那条狗躺在自家禾场上。

立夏是一个充满哀嚎和溅洒狗血的日子。早晨，那条狗在画梅家的禾场上就躺下了。

宋三木在家叫唤狗。那条狗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回去了。

不到中午，那条狗再次来到画梅的禾场上。那条狗在禾场上假寐。

画梅轻轻走过去，扬起手中的锄头。一锄落下，狗就开始了哀嚎。接着，画梅手中的锄头，雨点般落下。狗的哀嚎渐渐地小了。狗血在地上走动，然后就走不动了。

画梅有一种复仇的传遍全身。她把那条狗，拖到屋后的山上，埋了。

回到家里，画梅给在外打工的男人打了电话。画梅说，我把那挨千刀的狗给杀了。

起初，男人不信。在电话里说，画梅，你还杀得死一条狗？

画梅说，真的，那条狗，我拖出去埋在了后山。

男人说，画梅杀得死一条狗。

男人信了。

立夏的太阳明晃晃的。

中午，宋三木跟女人一起叫唤狗。

中午，宋三木跟女人分头找狗。

下午，宋三木跟女人一起找到了治保主任。

下午，治保主任来到画梅家。

治保主任问：画梅，你怎么就杀了宋三木家的狗？

画梅说，我怎么就不能杀了宋三木家的狗？

治保主任问，你怎么杀得了宋三木家的狗？

画梅说，我怎么就杀不了宋三木家的狗？

渐渐，画梅的声音高过了治保主任的声音。

渐渐，画梅院子里，立夏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小 满

小满之前，这是一个安静的村庄。

唐水珠喜欢这个村庄的安静，喜欢这个村庄的颜色，喜欢这个村庄的大树，还喜欢村庄一年年传唱的乡村歌谣。

春天里，唐水珠非常喜欢走到自己的麦田边，看那一垄垄麦子在雨水里，在阳光下生长、抽穗。每看一次，她的内心就有一种幸福的满足。她觉得麦田的麦子以及周围的一切，就是一张美好的画，就跟她童年时和少年时所看到的画面是一样的。她愿意把这张画保存到记忆里，保存在生命里。

小满的到来，让唐水珠对这个村庄的看法彻底改变了。

小满。空气和露水做成的小满。

唐水珠还在睡梦中。这样的季节，唐水珠真想多睡一会儿。没人叫醒她，也没有人打扰她。她觉得多睡一会儿，就能有助于身体的健康。

天刚亮，乡里的推土机开进了唐水珠的麦田。那台陈旧的推土机气喘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它的陈旧的颜色落在那片绿得让人心疼的麦田，就像画家手中的一张废画。

推土机的声音辽远地传来。唐水珠没有在意，她以为是那个听说了几年的迟迟没有开工的工程开工。唐水珠又在床上躺下了。

绿色的麦子，在迅速地倒下。

那台推土机压掉了一半的麦子时，唐水珠才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家里跑出来。她发现自己的麦田突然间走进了一头怪物，在不停地践踏在不停地吃掉那些充满生机的麦子。在路上，她跑掉了穿过了一年的布鞋。她来不及把那跑掉的布鞋穿在脚上。她要赶走那头令她讨厌的怪物。

在唐水珠的眼里，麦田需要的不是像推土机这样的怪物，麦田需要的是铁犁、划镰这样的农具还有健步如飞的牛。

唐水珠跑出了一身的汗。她一身是汗的站在田边，站在那台推土机前。推土机很快停了下来，像一堆废铁。

开推土机的是个小青年。小青年看了一眼唐水珠，就在推土机上听着音乐了。

唐水珠在乡干部来之前，她祭奠那些倒下的和死去的麦子。她跪了下来。用手扶那根根倒下的麦子。那些麦子受到了严重的创伤，有的已经拦腰斩断，有的连根拔起。特别是那些麦芒上没有饱满的麦粒还被挤出麦浆来。

唐水珠知道，自己无法扶起那些倒下的麦子。她把目光投向那些没有倒下的麦子。她有一个想法，她要用生命保护那些麦子。

那些露珠就是麦子的眼泪。唐水珠站起身，走到那些没有倒下的麦子中间。她感觉到有一股风吹过麦田，所有的麦子开始了舞蹈。在舞蹈的过程中，她发现所有的麦子抖落了身上的露水，流干了眼泪。她把脸靠近一棵麦芒。她的鼻孔仿佛嗅到了新麦的香味。

唐水珠在麦地里站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唐水珠走向了推土机。

唐水珠站在推土机上时，阳光射在她的身上。她穿了一件跟麦苗一样颜色的上衣。在这样的季节，她喜欢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唐水珠得到麦田被征用的消息是在半年前。村干部老鱼说，唐水珠，你的田迟早要征用，叫你不种麦，啥也不种。

唐水珠说，那么好的田，不种麦种啥？

老鱼说，荒着。

唐水珠没让田荒着，她在田里种了麦。

一个月前。老鱼让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次。乡长说，老鱼，当初跟你怎么说的？你承诺把群众的工作做通，再不在那片田里种任何作物，现在，你看看，唐水珠的那片麦子，看着那片麦子我就不舒服，难道你舒服？

老鱼让乡长批评得没有回话。

乡长走的时候说，开工前，毁了那片麦子，不然开发商不满意我们的工作！

老鱼看着乡长走远，啥也不说。

乡长一走，老鱼告诉唐水珠，那田麦子保不住了。

唐水珠非常严肃地问过老鱼，我的麦子咋就保不住了？

老鱼说，到时候，乡里要毁你的麦。

唐水珠一惊，真的？

老鱼说，真的！

乡里决定，要在小满这天，毁掉唐水珠的麦子。

乡里召集的人走向唐水珠的麦田。唐水珠被几个人从推土机上拉了下来。

唐水珠没有大喊，也没有尖叫。

那几个人带走唐水珠的速度非常快。

唐水珠听到了推土机怪异的叫声，她朝后望，看见推土机的烟筒冒出了浓烟，在那片麦田里走动。

唐水珠没有用生命在小满这天保住自己的麦子。

后来，唐水珠想到这一天，她就比较难过，暗暗地流泪。

老鱼见了，问，唐水珠，为啥事流泪。

唐水珠说，小满那天，正在饱满的麦子被毁，让我心疼。

后来，唐水珠不再在村庄生活，她选择了城市。

伍中正，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文集《周小鱼的爱情》及小小说集《翻越那座山》《倾听桃花开放的声音》《就要那棵树》《守住玉米》《谁来证明你的马》等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