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劳恩博士的臆想

时间:2022-10-07 03:13:46

布劳恩博士的臆想

从德国莱比锡大学毕业,我辗转到了荷兰的一家公司实习,开始我在国外的第一次打工生涯。

按公司规定有租房补贴,我就在那个城市里租了间房子。

打工的日子和国内一样,早出晚归。

住了没几天,有天我下班回来,被楼道里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大跳。那是一条很大的黑狗,双眼充满了狂躁和不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饿的),对着出入我们楼的每个人玩命的叫唤。于是我才注意到正在竭力安抚她的狗的布劳恩女士。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头上裹着已经退色的头巾,浑身上下有一种多年没有洗澡的流浪汉才有的气味,一只手使劲拉着她的狗,一只手不忘紧握身后的拉杆箱,就是荷兰老太太普遍使用的那种,不过她的拉杆箱装的东西比较多,使我每次见到她都错误地以为她要出远门。制服了她的莱卡――她的那只狗,老太太和我寒暄了几句,无非是哪国人啊?在哪儿上学啊?在这干什么啊?什么的。我一本正经一一作答。谈到我的学校,她忽然问,莱比锡大学那个什么什么教授还好吗?我不认识那个教授,就老实说不知道啊。她就说她做博士论文时去请教过那个教授。博士?!我虽然知道荷兰的教育水平比较高,但也不会高到如此一个穷酸老太太也成了博士的地步吧?我支支吾吾地想结束我们的对话,她就说她可以送给我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我含笑拒绝,说我不缺这些。她忽然欲言又止,颇有些地下党员执行任务时的谨慎,悄声告诉我说她有时间来我家探望我。然后牵着她的莱卡和她的拉杆箱转进自家的门。

于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刚吃完饭,就听见门外有人在挠门,很像老鼠那样声音细琐但坚持不懈。门外是布劳恩女士、她的狗还有她的拉杆箱,还有一把椅子。为了证明椅子确实能坐,老太太亲自给我做了示范,坐下后很舒服的样子,2分钟后,老太太很难为情地请求我帮她站起来,因为这把椅子座位和椅子腿之间本来的4个固定螺钉目前只有一个还在坚守岗位,其余则成了逃兵。这样使坐在其上的人如果没练过马步,基本站不起来。看这架势我不要是不行了,只好千恩万谢,恍如得了宝贝。布劳恩女士坚决不进我的卧室,只在厨房和她的莱卡就坐。看着我餐桌上的两个苹果,老太太由此出发给我进行了一堂生动的营养学专题讲座。比如我们人类需要多少种维生素,其中多少种是我们人类不能够自身制造的,只能依靠不断的补充。哪些是我们能从食物中摄取的,哪些又不能等等。我不得不钦佩她的博闻强记,同时想当然的以为她是营养学博士,尽管这与老太太现在的营养状况很有抵触。

当我知道她原来竟是考古学博士的时候,确实还是震惊了一下。那感觉就像约翰・纳什站到了我面前。此后我们每次谈话她都不由提到,她是荷兰最早的考古学女博士,然后后边是她给自己的最早加的定语从句,因为涉及她的专业,我基本听不懂她到底是怎样的第一,到最后只记得了她的第一。为了回报她的安乐椅,我把我的一盒巧克力送给了她。后来比较熟了之后,老太太招供说,我给她的巧克力她在她家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之间就吃完了。以后每天傍晚我都听得到老太太敲门,然后她在厨房里指点我对人生对荷兰对学术的看法。老太太第二天就带来一条毯子,专门铺在厨房给莱卡作为专座。因为老让莱卡趴在地上会使它生病的。我感觉对于莱卡来说,每次到我家都是一个节日。可能是在家饿得太厉害,每次莱卡来我家都东闻西闻,上蹿下跳地找吃的东西。有时竟然抬起前蹄扒到灶台上毫不客气的自助。老太太对莱卡如此裸地暴露自己的饥饿深恶痛绝,竟让我几次的开门关门以训练莱卡不那么生猛地和我见面。训练毫无效果,使得每次进得门来后对莱卡的斥责代替了我们的见面寒暄。在我和老太太握手时,老太太总是在神不守舍地大喊:莱卡,趴下!我喂了它几次后它就和我成了铁哥们儿。见到我就温顺地摇尾巴,用身躯使劲靠着我,大尾巴使劲敲打着冰箱门,提醒我打开冰箱给它好东西吃。我曾仔细看它的眼睛,里边充满了祈求,以前的警觉现在变成了依恋。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结束了无聊的东拉西扯之后,神色凝重地问我知不知道我这个房间的水电费怎么算的。我当然没仔细研究过这些。她就说我们的这个算法太不好,连楼前的路灯,楼道里的清洁费都是我们支付,另外让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们整个楼梯的打扫工作是由一个弱智老太太负责,并且只拿钱不干活。她的建议就是让我们大家联合起来,赶走那个老太太,由我们自己负责整个楼内的卫生。我对此事不是很关心,因为我只住在那里半年时间。说着说着老太太忽然流下眼泪,我顿时慌了手脚,同时很费解这事怎么会给她如此强烈的心灵伤害。

后来,按着布劳恩女士的描诉,她长期以来被我们楼里的一帮犯罪分子所欺压和折磨。每次她出门回来后,都能发现自己的房间被人家侵入过,并且进行一定程度的破坏,比如弄乱她的研究成果,偷走她的衣物等等。而且竟然有人偷她的电,使得她因为拒交电费而被停电、停热水和停暖气。为了对抗犯罪分子,老太太采取了一系列安全措施,比如她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她的拉杆箱里(难怪我每次帮她把拉杆箱提下楼时,都累得够呛)。她在房间里又装了一道门,当她指给我看这门时,我惊呆了。门上贴着一张纸,上边痛骂那些企图入侵的犯罪分子。门上自上而下横着三个大横木,每个横木两边都由30多个螺丝钉通过铁板固定着大横木。这简直就是监狱。她给我看一张张图纸,上边画着各种各样的符号,比如,三角形表示螺丝钉只拧到一半,圆圈表示螺丝钉是拧到底的。为了在出门前完成锁门行动和回家后开门,老太太每天有4个小时是在按着自己的图纸拧紧和拧出螺丝钉。难怪我觉得她的双手满是老茧。每次,她上楼来和我聊天,都要在图纸上指给我看,有几个螺丝钉拧得位置不对,并由此判断她的家又被人入侵。她花了300多欧元自己买了很高级的防盗锁,但是由于犯罪团伙已经渗透到了锁店,老太太确定锁店还有她防盗锁的备用钥匙,并落入了犯罪团伙手里。这使得老太太300多欧元买了把公共用锁,很是不划算,每次提起都唏嘘不已。

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是,如果这个犯罪集团确实存在并进行过的入侵,为什么我们这个楼的其他住户,包括我都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呢?老太太对此的解释又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这个楼本来是迈尔先生的祖屋,但是迈尔先生年轻时不学无术,最后不得不把整栋楼卖给了现在的房东,一个裁缝。但是迈尔先生在一楼的一个小餐馆和他在二楼的一个大房间却保留下来。也就是从原来的房主变成了裁缝的房客。问题是迈尔先生对布劳恩女士所住的一楼的房间一直垂涎三尺(什么原因不详),妄图占之而后快,就成立了针对布劳恩女士的犯罪团伙,对其进行长期的不间断的迫害!并且,由于迈尔先生是原来的房主,对整个楼里电线的排布了然于胸,于是偷了布劳恩女士的电!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布劳恩女士的确是长期被迫害,但不是被虚拟的犯罪分子,而是被她自己的臆想。

我一直在努力让老太太明白犯罪团伙并不存在,但是都无法成功。比如我问她,她自己每次锁门和开门各要用时2个小时,那么可耻的入侵者为了进她家是不是也要这么长时间,而事实上她从未离开家这么长的时间。她的解释是,犯罪分子开锁和把锁恢复原样的时间为各10分钟,因为他们更专业。我问她为什么不把莱卡留在家里,这样犯罪分子投鼠忌器,或许会放弃。她不以为然,认为狗自己呆在家里不安全,她宁愿随时牺牲一只手来照顾她可爱的莱卡。我甚至建议她买一套监视系统,这样就可以提供证据给警察。她拒绝说,340欧元她现在负担不起,并且她孤身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伙,抓住一两个是没用的。每当我表示为老太太的处境担忧时,老太太总是用一个反问句安慰我也激励她自己:和犯罪分子的斗争不是很美吗?!

冬天渐渐来临,我很替她担心,65岁了,房间里没电没热水也没暖气。不知道在黑暗的夜晚,她怎样对着微弱的烛光独自对抗寒冷、饥饿和孤独。其实社会救济已经替她还上了拖欠的电费,并且可以马上通电,代价是每个月直接从她的失业救济金里扣除50欧元作为电和暖气费。我力劝她接受这个决定,但是她不同意。她还要每个月拿出一部分钱来照顾远方一家养老院里的老妈妈。

有时候我想,她不肯妥协的性格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考古学博士,却也让她丢了工作,让她一辈子孑然一身,让她在晚年还不会变通,身心疲惫却依然斗志昂扬,真不知道应该是敬佩还是惋惜。因为她不能离开她的家,替她买菜的事就只好由我来承担了。并且因为没电,每次她都要求我把买好的5公斤的土豆替她煮熟,给她送下去。而且因为失业,她每月的补贴也很快用完,买菜的钱每次都是她许诺拿到钱再还我。可能是作为回报吧,她帮我改我的实习论文,并因此为我进行了几次荷兰语讲座。她还极力主张我应该留在荷兰找份固定的工作,以便留在那里。并问我要了公司老板和我学校教授的电话,声称要以荷兰博士的身分向他们推荐我这个有为青年。

直到现在,我离开那个城市两个月了,老太太再也没有消息,没有给我的公司或者我的教授打电话,也没还我的钱。

每次气温下降时,我都不禁想起布劳恩博士,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是不是如她所说,为了取暖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做一次体操训练?不知道她能不能达成和社会的妥协,或者说除了她的无人需要的研究,她还能否适合于社会,适合于眼前的世界?

上一篇:30岁的迪厅 下一篇:想起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