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07 02:06:50
1
裴心儿坐在我的对面，不说话，微笑着。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念宁的故事吗？”我说。
她点着头。
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悲怆像海浪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胸膛。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窗外北方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我觉得我能听到远方海鸟鸣叫的声音，能感到咸湿的海水蒸腾着包围了我，让我无法呼吸。就像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无意间洇湿了的双眼。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掉念宁，永远。
“那是两年前，我从外地出差回家。”
“我和念宁恋爱，住在小屋里。有念宁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念宁了，我是那么开心。我开着车迫不及待地往家赶，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我隐隐约约听到树林里有呼救的声音。我想，念宁正等着我回家呢。我想，或许是我听错了。我想，或许别的人也听见了，他们一定会去查看的。念宁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我了，她一定很想我，迫不及待想见到我。”
“我到了家，并没有看到念宁。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2
“她去了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台上几多烂漫的不知名的小花。
裴心儿笑笑，和我说起别的事情。
两个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结束了。
我回到乐团上班。是的，裴心儿是我的心理医生，母亲给了我这家诊所的电话号码，我就来了。在诊所登记的时候，我告诉接待员我失眠，是的，我的确失眠。每个夜晚我都睡不着，总是起床将音响的声音放到最大，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听着听着就痛哭起来。
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白天顶着黑眼圈去乐团上班。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有时候指挥着乐队排练就会突然停下来，想起第一次见到念宁的时候。
那时，她还在音乐学院念书。我去她的学校，指挥她们的演出。她是所有的学生中最不认真的一个，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时不时地咬一口汉堡，大约是没吃早餐吧。因为她的不认真，我让她拉重复枯燥的音符，拉了56遍。她一直瞪着眼睛，看我。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念宁，要是知道有一天我们会分开，我不会那样惩罚你。
我只想治好我的失眠，不想说太多的话。裴心儿说，她会陪着我找到失眠的原因，一定会把我的病治好的。她很有把握，我觉得她的把握毫无根据。就算她敬业，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27岁的小丫头而已。
3
礼拜五，裴心儿打来电话。她打算买一套音像，问我能不能帮她去挑一挑。
“心理咨询费降一半，我把自己的那套送给你。”我说。
晚上，裴心儿给我打电话：“你送给我的音像，序曲的最后面是真的炮声啊？吓我一跳。”
“是啊，《1812序曲》，讲述的是1812年拿破仑率领60万大军入侵俄国，企图在短时间内歼灭俄军，占领莫斯科，并迫使俄国投降。战争开始的时候，拿破仑的军队数量占优，俄军不得不逐步撤退。法军越来越逼近莫斯科，俄军司令库图佐夫采取坚壁清野、烧毁粮草的战略，撤退居民，带领军队暂时撤离莫斯科。拿破仑在占领莫斯科一个月后，仍无法迫使俄国投降，反而令自己孤军陷入重围，于是下令撤离莫斯科。撤退途中，拿破仑的军队不能适应俄国严酷的冬天，加上饥饿和俄军的反击，终致溃败。最后，入侵俄国时多达六十万人的部队，大部分被歼灭，只剩下不足万人逃离。”
“曲子最好玩的，是声声真实的炮声。后期录制的《1812序曲》全都采用真实的军队炮声，有极其震撼人心的效果。简单一句话就是：震死你！所以，试音响的时候，大家都用《1812序曲》。”
裴心儿听得很开心：“你多给我讲讲交响乐的故事。”
讲什么呢？我根本不知道该讲什么。我说：“睡觉吧，我要好好睡觉了。”
我努力睡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我起床，看书，开窗户。窗外有灯火，也有和我一样没有睡的人。
我给裴心儿打电话：“还想听卡拉扬的故事吗？”
那天，我讲了很多。
讲到后来，我很累了，有些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的精神比前一段时间好了很多。
4
裴心儿说，心理咨询费打对折，条件是我必须讲故事给她听。她还说，她爱上我了。
我说：“心理医生怎么会爱上病人呢？”“要你管。”她说。
我有时候睡不着，会给她打电话，给她讲交响乐里有趣的事情。除了知道这些逸事，我是一个很乏味的人。
我不再去诊所了，但裴心儿会给我打电话，约我陪她去逛逛街、买点东西什么的。
那天在街上，有人抢包，包包的带子勒住了女子的胳膊，女子呼喊着“救命啊”，抢包的人飞快地想逃掉，很多路人帮忙追，我也追。
我往前跑，跑了很长一段路，停下来，蹲在地上，捂着头哭了。
裴心儿站在我身后。
我蹲了很久，抬起头：“你不是想知道念宁去哪儿了吗？我告诉你。你不知道，已经三年了，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喊救命啊。”
“那个下午，我赶回家，没有看到念宁。”
“她一直催我快些回去的，她应该在家里等我啊。我等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念宁的父母告诉我，念宁在医院。我赶到医院才知道，那天因为我要回家，念宁出去买菜，她图方便没有走大道，而是穿过树林走回小区。她遇到了坏人，抢她钱的人向她举起了刀子。”
“我原本可以救她，我原本不会失去她。我匆匆开车回家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救，就是她啊。”
“抢救无效，她走了。”
我说不下去了，拍打着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裴心儿蹲下来，从后面抱住我，很长很长时间。我觉得背部衬衫全湿了，她流泪了。
5
裴心儿搬到我住的地方，我们协议每人住一间屋子。
她每天给我两片安眠药，看着我服下，然后给我讲咨询所里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我给她讲乐团的事情。她让我给她烧饭，我烧饭很难吃，她却说好吃。她让我教她拉大提琴，我说她没有天份，拉出来的声音像武侠小说里断人筋脉的狮子吼。她说，真好，你的幽默感又回来了。
3个月后的一天，裴心儿没有给我安眠药。我向她要，她说：“你已经不需要了。早在一个月前，我给你的就是维生素。”刚开始的几个晚上，我很烦躁，但是几个晚上以后，我也能睡着了。
我没有想到，在裴心儿的相册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有裴心儿，也有念宁。那张照片，我从前见过，在念宁的相册里。那是念宁一家和几个邻居的合影，以前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我想起来，从前念宁好像说过，她有个邻居，叫心儿还是叫朵儿。
电光火石间，我拨通母亲的电话，问她认识不认识裴心儿。
母亲说：“昊言，你都知道了啊。是这样，有一天一个女孩子来家里找我，说乐团演出的时候看到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说，她是念宁的邻居也是好朋友，念宁走的时候，她也去了医院。你在念宁的病床前忏悔，她一直在病房的角落里看着。你激动得四处找医生救念宁的时候，念宁拉着她的手，让她帮忙开导你。她说，3年过去了，你走出那段阴影了吗？如果没有走出，她现在研究生毕业了，在心理咨询所上班，或许可以帮你。”
“昊言，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说是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那时候，并不是没有人去救念宁，她刚开始呼救时就已经有人去了，就算你去也落在别人后面了，也救不回她。这些年，你何苦为难自己，何苦自责啊？”
6
我搬回了父母家，我不愿意继续待在自己的小屋了。
一个月后，我回去收拾东西，发现裴心儿也搬走了。
我照常上班，我的精神好了许多。同事说，我重新找到了当指挥的感觉，指挥欢快的乐曲的时候能看到我上扬的嘴角了。
当天空一片湛蓝的时候，阳光透过乐团天花板上的玻璃照下来，我仿佛看到念宁在屋子的一角拉小提琴，抬起头对我微笑：“昊言，你早就应该好起来了。”我突然醒来，发现刚才是睡着了。
有时候经过心理咨询所，看见接待室里一盆茉莉枝繁叶茂，我很想进去浇浇水，问问在这儿上班的那个姑娘还好吗？
我觉得，我活过来了。
我常常想起裴心儿，她原来并不爱我，不过是在实现她对好友的诺言罢了。虽然长久的孤单让我十分怀念她，但是她不爱我，我又能怎样啊。
7
半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十二月，乐团重新排练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因为一直没有买到1981年古尔德弹奏的版本，我想起裴心儿曾经在网上帮我下载了很多乐曲，存放在电脑的一个文件夹里。
找到文件夹，打开，一眼就看到古尔德的版本。她帮我下载了很多曲子，每一个都注明了年代和名称。只有一个音频文件，什么都没有注明。我打开，是裴心儿的声音，是她自己录的音频。
“昊言，我知道你忘不了念宁。瞧，我刚告诉你你不再失眠了，你就迫不及待地搬回了父母家，你不再需要我了。”
“我知道，你没有忘了她，也不愿意开始一段新生活，所以我搬走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重新开始，来找我好吗？我爱你，不是因为念宁让我开导你，而是因为从你踏进诊所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
“如果有一天，上天让你打开这个文件夹，请来诊所找我好吗？我会等你，等到35岁，但是，别太晚好吗？因为过了35岁，我可能不漂亮了。我最漂亮的时光，希望和最爱的人分享。”
来不及关掉电脑，我就奔向诊所，那儿有一个人，原来她爱我。那儿有一个人，愿意接受曾经忧伤的我。
见到裴心儿的那一刻，我迟疑了很久，然后，坚定地牵起了她的手。
冥冥中，我听到了念宁的祝福：“你们一定要……替我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