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 第7期

李山宝的爷爷李八路在凌晨咽的气。

两个月前，李八路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李八路太老了，已经九十多岁了，村子里还没有谁活过九十岁呢，八十岁的都没有。李八路的儿子儿媳也就是李山宝的爹妈都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可李八路一直硬朗朗地活着，还能每天扫扫院子，赶赶鸡鸭鹅狗，替李山宝两口子照顾一下孩子。村里人都以为李八路这老头能活到一百岁的，李山宝也认为爷爷能活到一百岁的，因为李八路看不出一丁点要奔向天堂的征兆。可没想到，李八路一跤摔倒了，就爬不起来了，瞧着一百岁这道门槛是摸不上了。李山宝把李八路拉到县医院，医生给李八路检查后，把李山宝拉到一边说：“回去吧，想吃想喝就给老爷子弄点，没两个月了。”李山宝就有些蒙，说：“就摔了一跤的……”医生望着李山宝结实的臂膀说：“你以为是你摔了一跤呢？拍拍屁股就起来了。老爷子怕是有八十岁了吧？”李山宝说：“九十多了。”医生就很羡慕地说：“值了。这年头老死的人有几个呀！回去吧！”

李山宝就把李八路拉回了家。知道爷爷李八路即将不久于人世，李山宝决定守在李八路身边。李山宝是李八路从小带大的，跟李八路十分亲。且李山宝爹妈去世时吩咐李山宝给爷爷养老送终，不能让李八路受了委屈。李山宝一直记着爹妈的话。李山宝决定寸步不离地守候着李八路，也是怕李八路咽气时不知道，错过出丧的时间。李山宝爹妈去世时谁也没捞到第一个火化，因此也就不是那一天众多亡者中头一个奔向天堂的。李山宝总觉得爹妈的灵魂还在天堂里四处游荡，在寻找着好位置，却又找寻不到。李山宝就决心在爷爷李八路去世时一定要让李八路第一个火化头一个奔向天堂，捞一个好位置，把李山宝的爹妈也接到身边，一同享福。

李八路咽气时，李山宝正睡着。李山宝就睡在李八路的身边。把李八路拉回家后，李山宝要搬到李八路的身边早晚陪着。李山宝媳妇很有意见，觉得李山宝不应该冷落自己去陪一个要死的老头。李山宝搬被卷时看媳妇一脸的不愿意，就把被卷往炕上一甩说：“以后你爹有病有灾别叫我去陪啊！”李山宝此言一出，媳妇不高兴的脸立刻又见阳光，抱起李山宝的被卷就送到了李八路的屋。李八路看李山宝把被卷搬到自己的身边，两行老泪顺着眼角不由地淌下来，哀叹一声说：“爷拖累你们了。”李山宝心就有些酸，给李八路擦眼泪说：“是孙子没能耐，没让爷享着福啊！”李八路躺着不能动，但心里明白，就说：“你不用守着我的，我走前会告诉你的。”这话就吓了李山宝一跳，觉得爷爷是有些糊涂了，就更加地不放心，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八路身边。

李山宝没想到爷爷李八路说“走前会告诉你的”并不是诳语，李八路在咽气前还真告诉了李山宝自己要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山宝突然听到爷爷李八路叫他的声音，李八路的声音虽然很弱，但在漆黑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响，而且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喊出的声音，有些瘆瘆的。李八路喊：“小宝，小宝，我要走了。”李山宝哧愣一下坐了起来，确定是爷爷喊他后，忙把脸凑到李八路面前，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爷爷李八路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有一张一翕已干瘪了的嘴：“小宝，爷要走了。”李山宝紧紧抓住爷爷李八路干瘦的手说：“爷，别说胡话了，你能活一百岁呢！”李八路就笑了，李八路的脸上已没有肉了，只剩下一张皮，没有肌肉的拉动，笑也就看不出来，但李山宝看出来了，李山宝的心里咯噔一下，李山宝觉得爷爷这一笑该是对人世间最后的告别了。李山宝的泪水便刷地流了下来。李八路说：“小宝，别哭，你一哭爷要走的路就泞了，不好走了。”李山宝就忙擦了泪水，使劲儿忍着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李八路的眼睛灼亮灼亮地望着李山宝说：“爷走了，爷真是八路呀！组织上该承认我呀！”李山宝忙说：“爷是八路呀，村书记那天不是说了吗，等你走时村书记要来的，还以组织名义给你这老八路送行呢！”李八路笑了一声，只是笑声太短促了，咯喽一声，便没了声息，灼亮灼亮的眼光也倏地一下不见了，消失在黑暗之中。李山宝的心中一沉：爷爷李八路真的走了。

李山宝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静默了两分钟后，拉亮了电灯，望了一眼爷爷李八路，李八路像熟睡了一样，安静地闭着眼睛。李山宝迅速起身穿好衣服，跳下炕来，扑到挂在墙上的皇历前，翻看，今明两天都不宜出殡，后天宜出殡。李山宝心里暗喜了一下。李山宝跑到自己的屋里，摇醒媳妇说：“爷走了。”媳妇一下挺坐起来，有些惊恐地望着李山宝。李山宝说：“天亮你去喊一下亲戚们，给爷收拾收拾，我现在去火葬场。”媳妇说：“今个儿就出啊！你看日子了吗？”李山宝摇头说：“今明儿都不宜出，后个儿出好。我先去排号。”媳妇望一眼黑乎乎的窗外，面色恐惧地说：“后个儿出的，也用不着现在就去排号啊！天亮了再去还不行吗，你一走就剩我跟孩子的，黑咕隆咚的，多怕人啊！”李山宝眼一瞪：“怕什么？有什么怕的？现在就怕咱爷排不上头一号。”说完，开门急忙走了。

李山宝骑着自行车赶到位于县城郊区的火葬场时，天就微亮了。火葬场与李山宝居住的村相距十多里地，路不是很好，天也太黑，不敢骑快，李山宝足足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火葬场的大门紧闭着，炼尸炉的大烟筒高高地矗立在火葬场院内，多少人化做一缕轻烟从这个烟筒直奔天堂啊！李山宝望了一眼烟筒，开始敲门。敲了好半天，才从里面跑出一个人来，一边往大门这边走一边埋怨着骂道：“着急死啊！这才几点啊！不知道八点才点炉呀！”来到大门前，往李山宝身后望了一眼，立刻丧着脸说道：“你干什么呀？没亡者你敲火葬场的大门干什么？”李山宝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忙陪着笑脸说：“我爷爷死了，我来排号的。”那人看看李山宝，脸色缓和了些说：“还挺孝心的嘛！可也用不着这么早啊！”打开大门让李山宝进去了。来到登记室，那人把登记本拿过来说：“登记吧！哪天出？”李山宝望着登记本小心翼翼地问道：“后天。是头一号不？”那人说：“后个儿才出还能不是头一号！”李山宝心中狂喜，追问了一句：“真的是头一号？”那人说：“是头一号，登记吧！”

从火葬场回来，李山宝没有回家，车把一拐奔向了村书记家。一个多月前，李山宝拉着爷爷从县医院回来，在路上碰见了村书记，爷爷李八路对村书记说：“我就要死了，你们还不承认我当过八路呀？我真当过八路呀！”村书记看看爷爷说：“好，好，承认，承认，等您老走时我以组织的名义给您这老八路送行。”爷爷临死前关心的还是自己当过八路而始终不被承认的事，还惦记着村书记说过的话是不是真的。在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李山宝想起了爷爷咽气前的话，也是从这一刻起，李山宝相信爷爷真的当过八路。李山宝原来也是不大相信的，现在他信了，有谁会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让人承认他参加过八路呢？只有真正参加过八路像爷爷这样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