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与“文笔”

时间:2022-10-06 04:39:41

《新闻记者》月刊今年第8期上发表了林帆先生《〈史记〉与“报告文学”》一文(下面简称“林文”),文章的大意是,通过《史记》与报告文学的类比,认为新闻(林文将新闻通讯视为“报告文学”)的写作也可仿效《史记》,采用文学的笔法。我读后觉得文中的许多提法与意见,颇有商讨的必要,现在就来逐条展开讨论。

关于“集两者于一炉”

林文认为,《史记》是“寓史于文学,集两者为一炉”,“可叫做‘文学为体,历史为用’”;报告文学“如同《史记》一个游戏规则:‘文学为体,报告为用’,使之是报告,更是文学”。《史记》与“报告文学”在表述方式上“恰如一对孪生兄弟,不仅‘面目’相类,‘性格’也相近”。文中还例举了《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等新闻通讯,作为范例。

林文中“文学为体,历史为用”、“文学为体,报告为用”的说法,实是从近代洋务派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语借用而来。张之洞这话的意思是,以中国的传统文化为国之根本,而采用西方的近代科学技术和法律、教育等一系列的政治设施。其重点仍在为“体”的“中学”。以此例之,林文中“文学为体”云云,也是重点在前者。也就是说,《史记》的重心在“文学”,报告文学的重心也在“文学”。在此,恐怕作者已将“体”“用”两字的意思弄颠倒了。

即使没有搞错,这种说法仍然颇有流弊。我自然想起十多年前,新闻界曾有过关于“消息写作散文化”的争论,人民日报的梁衡是反对这种提法的。他认为新闻与文学的本质是不同的,他从两者的功能、选材、修辞、文字结构、审美取向等12个方面作了区分,认为新闻可向文学借鉴,但是有限度;而提倡“散文化”,则有可能导致新闻内容的失实与新闻功能的弱化。(《消息不能散文化》,载《新闻出版报》1996年9月2日)争论后来因事理渐明而逐步归于消歇。

林文的意思是新闻通讯可以采用报告文学的形式,虽然不是主张“散文化”,但都向“文学”靠拢的意思则是一样的。这种看法倘不是有节制、限范围地提出,实为虚假新闻或不实新闻的产生又增加了一个成因。个中道理显然,在此不再赘述。

关于“文史不分家”

在作者看来,既然《史记》与报告文学是如此的“不谋而合”,自然就得出“文史不分家”的结论,并将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见解作为其佐证,说“在这里正体现出‘文史不分家’的真谛”。

林文通篇谈的是“史”(《史记》)与“文”(报告文学),在这里忽而提出“六经”,以替代“文史”中的“文”,未免突兀,故不可不稍作辨析。按照中国传统的图书分类法,中国图书实为经、史、子、集四大部。“经”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源头,是经典。六经为《易》、《书》、《春秋》、《诗》、《礼》、《乐》,是夏商周三代文化的结晶,后来各种文化支流莫不导源于此,因此“经”具有至高的文化地位。而“文史”中的“文”,则是指文士的诗赋词章之类,多归于集部。将章学诚所云的“六经皆史”,视同于“文史不分家”,未免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其次,将章的“六经皆史”,理解为“文史不分家”,实是大大误解了章学诚。章重提“六经皆史”,其意本在打破“六经”的至尊地位,表明它不过是三代典章制度和历史事实的记载而已。而对“史”与“文”的严加区分,正是章的史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观点。

关于“史笔”与“文笔”

林文认为,“中国的文笔、史笔和记者之笔一脉相承”。这是不明史学发展的内在需要所致。章学诚曾明确表示,文人不能修史。

诚然,在两汉先秦时代,风尚质朴,以文记史,文史大致是结合在一起的。比如《史记》,既是历史著作,也可视为文学作品。但自汉魏以降,文与史逐渐分道扬镳,两者各自有了明确的功能分工:“史”是历史事实的真实记载,以见历代的治乱之迹;“文”是文人墨客描人状物、言志抒怀的文字。于是两者的写法也有了相应的区分,从而形成“史笔”与“文笔”。章学诚指出:“余尝论史笔与文士异趋,文士务去陈言,而史笔点窜涂改,全贵陶铸群言,不可私矜一家机巧也”,“文士为文,不知事之起讫,而以私意雕琢其间,往往文虽可观而事则全非;或事本可观而文乃不称其事”。(见仓修良《章学诚和〈文史通义〉》,中华书局1984年版)

可见“史笔”是对历史材料的搜集、甄别、剪裁与编排,述而不作,意在求实以存信史;“文笔”则务去陈言,逞露才华,旨在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所以章对韩愈、欧阳修、苏轼等人所修的历史著作都颇有非议,认为他们虽然是文章的“泰山北斗”、“千古宗师”,而于史学史笔“非其所长”。所以“文史不分家”并非史学的进步,而恰恰是一个倒退。

关于《史记》文学性的认识

对于《史记》中一些文学性的描写,从史家的史学角度来看,却是一个值得警惕的地方。林文所举的《史记》描写人物的例子,虽然生动传神、栩栩如生,但这些细节的真实性却可能成为问题。

正因如此,有论者甚至提出“《史记》非史”的看法:“历史要存其真,便必须审慎地采取较为笼统、概括的手法去记述,否则一涉描摹,便有‘失真’的危险”,“随着时代的推移,史官的‘文学热’终于渐渐消退,历史意识再占上风。史官开始抛弃熠熠生辉的文笔,而着重严谨、平实的史笔。这绝不是说后世的史官缺乏才华,而是标志着历史观念的进步。试看二十四史,除了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越后出的史书,越难找到脍炙人口的名篇,其原因在此”。(周锡:《再论〈史记〉不是史》,载《明报》月刊1990年第4期)

周的看法虽然有些偏激,但能看到历史著作写作的内在要求,是很可贵的。历史著作所承载的任务(或功能)是存信史,而不是向人们提供轻松有趣的消遣,其文字是简括准确、不事雕琢的。许多论者主张新闻写作少用修饰词,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关于“夹叙夹议”的问题

林文认为,“还值得一提的是《史记》中的‘太史公曰’,这也是司马迁独创的一种体例”,“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夹叙夹议’。所以‘夹叙夹议’,发明权似应属司马迁”。这个说法不尽妥当。

《史记》在每篇人物传记的末尾都有一段“太史公曰”的文字,是史家对所传人物的结论性的专评,这种史传体例确乎由司马迁创立。但将其视为纪传文的“夹叙夹议”,并不恰当。所谓“夹叙夹议”者,应指在记述的过程中随行文的需要而发表议论,“叙”与“议”是浑然交融在一起,它与司马迁的“太史公曰”不一样。

不过林文所谓的“夹叙夹议”写法,在《左传》中倒有。唐朝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论赞》开首就云: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如在“隐公三年”的传文中,以“君子曰”发议论;在“隐公十一年”的传文中,以“君子谓”发议论,均是。所以倘若要说“夹叙夹议”发明权的归属,或应归之于左丘明。其实,《春秋》的另外两传《公羊传》与《梁传》,也有夹叙夹议的写法。

应该说,林帆先生此文的用意是好的,希望我们的新闻写得更好些,更能吸引读者,只是纰漏也宜提出来而加以商讨。上述的意见是我读后想到的,如实写来,未必尽当,还请林帆先生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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